物質匱乏的年代,這張照片是對姥姥唯一的回憶。
“我去參加革命,抗擊日寇,等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就回家與你團圓!”姥爺奔赴戰場時說過的這些話,姥姥深深記在心里。然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直到彌留之際,她也沒能再見到姥爺——
我的姥姥韓素娥已經去世20多年了。那時我還只是一個10來歲的孩子,不懂世事,更無法體會骨肉分離之痛,所以并沒有太多悲傷。隨著年齡的增長,從母親零散的回憶中我開始對姥姥有了了解,她坎坷辛酸的一生,每每想起我都愴然淚下。
相敬如賓,短暫的幸福生活
1930年, 18歲的姥姥正是豆蔻年華。雖出身樂陵西段鄉韓油坊村一個農家小戶,但卻出落的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同年春天,奉父母之命,姥姥嫁給了同鄉紙坊村的姥爺王洪烈 (音),當時19歲的他剛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
此時正值日寇入侵東三省,中國面臨淪陷。姥爺受新思潮的影響,思想比較進步,在校期間與同學們及當時的熱血青年上街游行,抗議日軍侵略暴行,誓死不當亡國奴。太姥爺唯恐這唯一的兒子在外出事,就勸說他回家。當時的華北地區相對平靜,太姥爺想等姥爺一回家,馬上給他物色一位姑娘完婚,拴住這個不安分兒子的心。
一開始姥爺并不同意這門婚事,還試圖逃婚,可當他見到姥姥后即刻改變了主意。姥姥雖說沒讀過太多書,但端莊秀麗,恬靜溫婉,姥爺一見傾心。結婚后,兩個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一年多。
姥爺對姥姥極好,對她很尊重,對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非常排斥。和那個時代大多數的女子一樣,姥姥從小就被纏了足。看著姥姥變了形的腳,姥爺心疼極了,他堅持要給姥姥放足。每晚,姥爺都親自端來溫水給姥姥洗腳,邊洗邊憤憤說道:“無知,愚昧。”每天姥姥在院子里做針線活時,姥爺就在一旁給他講當前中國面臨的危機: “中國人民要武裝起來抗擊日寇,不做亡國奴,堅決把鬼子趕出中國。”姥姥似懂非懂,但她被姥爺強烈的愛國熱情深深感動。
應征入伍,從此沒了音訊
好景不長。次年,姥爺請人為姥姥在院子里打了一眼井之后,便應征入伍。走時,他深情地對姥姥說: “我去參加革命,抗擊日寇,等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就回家與你團圓。你在家好好照顧老人,這個家就全靠你了!”
當時姥姥已懷有3個月的身孕,她不舍得姥爺奔赴硝煙彌漫的戰場,但對丈夫的尊重與信任讓她覺得丈夫所做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心中萬般不舍,姥姥還是滿含淚水的點頭答應,并堅定地說: “放心吧,家里有我,我會等你回來。”
隨著東三省的淪陷,戰火很快燒到了華北,華北地區也遭到日軍侵略。姥姥一邊擔心前線姥爺的安危,一邊帶著全家顛沛流離。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姥姥一家逃過日軍的一次次掃蕩。動蕩不安中,姥姥生下了我的母親,并且在惡劣的環境下把母親養大。
漫長的等待中,時間到了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傳來,在日軍侵略中挺了過來的人們無不歡呼雀躍。姥姥覺得,戰爭結束了,姥爺回來的日子也快要到了。然而,焦急的盼望中,姥姥并沒有等來姥爺的消息。太姥姥和太姥爺因思念兒子雙雙病倒。姥姥強忍著對姥爺的思念,扛起了照顧公婆的重擔。每天,這個外表堅強的女人悉心照顧著全家,但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偷偷地落淚。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姥姥為了讓老人和孩子吃飽,經常自己餓著肚子。在她的照顧下,兩位老人又能相互扶攜著去村頭的小路,睜著渾濁的眼睛眺望,嘴里喃喃地喚著姥爺的名字。
夜幕低垂的時候,姥姥總是難以入睡,獨自坐在院中井邊,深情地守著水井回憶和丈夫在一起的短暫幸福。姥姥聽老人說,水在地下是相通的,她覺得丈夫無論在哪里都能夠感受到她濃濃的思念和眷戀。
生命盡頭,姥姥抱憾離去
在親鄰們看來,姥爺不會再有音訊的時候,一封家書姍姍來遲。
姥爺在信中說,他參加的是國民黨領導的西安抗日聯軍,因為有文化,能講6個國家的語言,那時姥爺已經是一個軍的參謀長了。姥爺信中說讓姥姥帶上老人和孩子立刻趕往重慶與他會合。我的母親那個時候已經12歲了,這個從未見過父親的孩子一聽說有了父親的消息,恨不能插翅飛到父親身邊。收到丈夫的信后,姥姥也很高興,但是經過長時間的思索,她決定不去重慶。這個樸素的女人知道年邁的公婆已不可能承受長途跋涉之苦,她不想放棄相依為命的老人獨自和丈夫團聚。就這樣,姥姥錯過了與丈夫重逢的唯一一次機會。
當時,姥姥認為,共產黨和國民黨都是中國人,就像兄弟倆吵架,最終會和解,那時她和丈夫重逢的日子也就不會遠了。
后來,太姥姥和太姥爺懷著對兒子的思念相繼離世,姥姥披麻戴孝安葬了兩位老人。在把我的母親撫養成人的過程中,姥姥又等待了姥爺幾十年。
姥姥75歲那年,身體已經十分孱弱,多次昏迷,但每次醒來后,她的第一句話都問我的母親: “你父親有音訊了嗎?他肯定是有事走不開,別怪他……”幾十年深情意切,無怨無悔,在場的親鄰無不感傷落淚。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姥姥面帶微笑地說: “這下可好了,終于能與他重逢。”
1985年秋天,姥姥在等待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姥姥的心中有一種對愛的無限忠誠,一種至死不渝的精神鼓舞著她,讓她把等待變成一種堅守,一種信仰。她歷盡磨難把老人送走,把孩子養大成人,默默地守望著她的愛情。 55年的辛酸坎坷,是因為這個瘦弱的女人體內有著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能量,頑強的掙扎著活過那最艱苦的歲月,并滿懷希望堅信有一天能夠和丈夫團聚。她付出一生的光景等待后,在終老離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現在是否還健在,這是老人一生的遺憾。
□郝之棟 口述 王恩慧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