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妞
時隔二十多年,母親又納鞋底了。母親坐在沙發上,右手中指帶著頂針,針尖在頭皮上蹭兩下,拇指食指捏緊針的中部,對準要穿過的地方,手一用力,針尖扎進鞋底,頂針對準針尾,用力前推,針就穿過幾層布做的鞋底,用鉗子夾著針,一拽就是一個針腳。就這樣重復,等針腳遍布整個鞋底,一個鞋底就納好了。
母親已經七十五歲,眼睛不好,二十多年不納鞋底了,這是給誰做鞋呢?妹妹生了兒子,母親高興,覺得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禮品送給外孫,就想著給外孫做一雙穿著舒適的鞋。
母親做鞋做得好,我小時候就是穿著母親做的鞋長大的。
偶爾,晚上被“嗤嗤”聲吵醒,迷迷糊糊感覺有亮光,睜開眼睛,母親在幽暗的油燈下納鞋底呢,聲音是線繩發出來的。
母親納鞋底的時候特美,燈光下,母親長及腰間的辮子,隨著手動,在細腰處來回擺動。母親坐著不動,手和胳膊在動,腰肢在動,燈光靜謐,夜色靜謐,線繩在歌唱,這一切組成一個優美的畫面。
此時的母親,渾身洋溢著慈祥的光,就連聲音也慈祥了。在那個吃穿短缺的年代,整天為生計憂愁的母親,這種慈祥是少見的。母親聽到動靜,回過頭,臉色是柔和的,母親說:“快睡吧,明天還上學呢。”這聲音在我耳內如同天籟,母親的背影美得如同仙女,以至于以后的晚上,我總期望能被母親納鞋底的聲音吵醒。
母親給我做的鞋是紅色的,鞋口處用黑色條絨布滾邊,鞋面上繡上一朵茉莉花,我穿出去總惹得嬸子大娘嘖嘖稱奇,惹得孩子們回家哭鬧,要我穿的這樣的鞋子。于是黃昏里,下地回來的小媳婦們,腋下夾著布料來我家,跟娘學手藝。
母親白天干活,納鞋底就成了晚上的活。母親每個冬天都要做鞋,做鞋把手關節都變形了,遇到陰天下雨就疼。
后來,我考上大學,母親高興地去集市上買回布料,給我做鞋。鞋底納上疙瘩,是為了防滑,鞋面繡上一朵牡丹花。母親手疼,納鞋底的時候是納兩針就歇一會兒,然后按摩關節處,這雙鞋母親做了整整十天。背著母親,我對父親說,不如買雙鞋算了。父親說,傻孩子,你娘這不是在做鞋,這是把愛納進鞋底。
這雙鞋子我沒舍得穿,一直存放著。上大學的路上,離開母親的視線,我脫下鞋子,擦去鞋底的土,用毛巾小心地包起來放進包里。后來這雙鞋跟著我,從學校到工作崗位,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一步一個臺階,一步更比一步努力。
我常在某個夜晚,拿出娘做的鞋子,摸著鞋底的一個個疙瘩,想著父親說的話,摸著摸著,心底有一股股暖流涌出,這股股暖流潮濕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