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上世紀七十年代,屯子的那條土街上,隔三差五總有“咚咚咚,啷啷啷”搖撥浪鼓的響聲,那聲音蘸著塔糖的甜味,長著小腳似的飛進耳朵里。再瞅貨郎,挑著擔子,沿著土街旁的柳樹蔭,一晃一晃地踱了過來。“貨郎來了,貨郎來了。”在門口做老鷹捉小雞游戲的我們,一哄而散。都去給自己的大人通風報信。
不消一袋煙工夫,柴門處,搖晃出叔叔嬸子、大娘三婆、剛過門的小媳婦和扎著麻花辮的黃花姑娘,大家像觀賞露天電影一樣,呼啦啦聚在貨郎的擔子前。
貨郎把白色的確良襯衫袖子一挽,唱起了一串順口溜:“閨女閨女你莫慌,買把木梳理紅妝;大娘大娘您別急,頂針針線買上炕;俏媳婦納鞋底,送郎打工去遠方;小孩子吃塔糖,吃了塔糖上學房。”貨郎一張白凈的臉上,漾著甘蔗似的甜兮兮的微笑。那些平素狂吠的狗兒,這會兒也不瘋鬧了,搖著尾巴,跟在主人身邊,在貨擔子旁張望。
女人們愛扎堆兒,和貨郎一邊用破舊的物品換針頭線腦,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笑著。枯燥的日子,因貨郎的造訪,塞入了一些花花綠綠的氛圍。
那時候,剪下來的頭發,分長短,論公斤。最多的一綹頭發,當屬鄰家二姐的辮子。貨郎來了好幾次,磨嘰二姐的辮子,想剪走,大娘就是不肯。貨郎只給一把剪子和一包繡花針,大娘不干。大娘說,閨女長了二十年的長發,這么單薄的換法,不行。
貨郎撇撇嘴:“那你要怎樣?”二姐從桃園出來,沾著一身的桃花瓣兒,芬芳撲鼻,打貨郎的擔子前經過,貨郎的眼珠子就直了。二姐發現自己的大辮子在貨郎的手里,臉就紅了。她感到心底的秘密被年輕的貨郎窺視了。她說:“娘,不賣了。”二姐伸手奪過辮子扭身就走。
后來,桃花開的季節,貨郎牽著二姐的手,連同她的那長長的大辮子,去了他鄉。
再有撥浪鼓在土街搖落一地鄉音時,我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了。這個貨郎和牽走二姐的南方人有區別,他的面孔黑黢黢的,但他的撥浪鼓很漂亮。爹看過兩次,也用手摸搓過,爹說是蛇皮裹在上面的,小棒槌一打在鼓面,發出的聲音格外清脆悅耳。我經不住誘惑,趁著貨郎給大家找物什的機會,拿起他扁擔頭掛著的撥浪鼓,搖了起來,“當啷當啷,咚咚咚”。貨郎也不生氣,叮囑說,別搖壞棒槌就行。
小孩子的天性,不在針線木梳、手帕小鏡子及頂針上,而是在貨郎擔子里,木箱盛著的世界里。
那時,屯子的人家窮富落差不大,大部分莊戶人家都窮,苞米糊糊稀得能映出人影。吃 不飽,哪有剩錢買貨郎的物什,就攢了塑料瓶子破銅爛鐵跟他兌換。
我頂稀罕蹲在他的木箱前,看貨郎小心翼翼打開蓋子,露出里邊的神奇空間。
貨郎手很巧,把木箱分割出四四方方規格一樣的隔間,饑荒歲月里,人們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應有盡有。不必仗著腳板去鄉里供銷社買,貨郎一來,什么都送到炕頭上了。
那時候,奶奶和小叔小嬸住東屋,奶奶隔三差五的留貨郎在家住一宿,第二天,奶奶準來我家,塞給我兩塊塔糖,有時是棉花糖。都是貨郎過意不去,饋贈奶奶的。
貨郎的擔子不僅挑著屯子人的希望,在那個年代,更是孩子們沉悶生活的調味品,盼著撥浪鼓在鄉村的阡陌上搖出一團喜慶,那仿佛過年一樣熱鬧的場景,就像一把草,深深生長在心底,春華秋實,隨歲月的野火,燒了一茬,又出來一茬。年年歲歲,無窮盡也。
現在,大街小巷,城市鄉村,大凡有煙火的地方,都有超市。想買什么,不愿動彈,一個電話送貨上門。貨郎們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走在鄉間的柏油路上,耳邊依稀傳來那熟悉又陌生的搖撥浪鼓聲,挑著擔子的貨郎,一搖一晃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