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爺死了。
??? 鄉親們說,河爺死前還叫著我的小名。
??? 久別回鄉的喜悅一下子被這壞消息沖得無影無蹤。我懷著悲痛的心情,蹣跚著沉重的腳步,去祭拜這位特殊的老人。
??? 河爺是我們村后運河大堤上看“汛屋”的。在高楊古柳青槐老榆林林莽莽的運河大堤上,一間青磚小房就是看堤的“汛屋”,就是河爺的家。遠遠望去,這“汛屋”象詩行中的標點,又象五線譜上的音符。
??? 我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認識河爺的,那時他已五十多歲,一米七多的個子,白凈臉膛,濃眉大眼,很像《水滸傳》中的混江龍李俊。那時,運河已基本斷流,河爺就從原來的渡船上來到這“汛屋”看大堤。他常常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每天搬個馬扎坐在大堤上看運河。夏天,他東挪三米,坐到旁邊的古柳蔭涼里,定定地望河;冬天,則加穿一件蘭色棉大衣,一雙“氈窩”鞋,坐在寒風里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腳下的河道,像一尊雕像似的。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守著這運河,望著這運河。
??? 那時我十四五歲,夏天常到河灣里洗澡,春秋到河圈里拔草,冬天則愛到大堤上去撿老鴰窩上掉下的柴禾,一來二去,就與河爺熟了。河爺愛講故事,我又是個故事迷,倆人很投脾性,所以,我就有事沒事跑到大堤上去聽河爺講故事。
??? 河爺給我講大運河上的纖夫,說他們最怕走甲馬營以上這段水路。老話說,甲馬營一盤繩,曲里拐彎到臨清。這段河道彎多灘多,行船難,纖夫累。他給我講這段運河又叫運糧河的由來。其實,他講得最多最起勁的,還是咱運河灘上的特產:三白西瓜,白皮白瓤白籽,咬一口甜你一個跟頭;大白菜,個大葉嫩芯實,裝船運到天津碼頭,隨到隨賣,特別搶手;運河灘上產的棉花,色澤瑩白,絨長絨厚,叫人一看就覺得暖和。
??? 那時我還年輕,說話不著三不著四的,一句好奇的問話竟觸到了河爺的痛處。 “河爺,你一直沒娶過媳婦嗎? ”
??? 河爺立時愣怔了,呆呆的眼睛直直地看了我足有五六分鐘,目光慢慢地由呆癡而暗淡,霧蒙蒙的,繼而那渾濁的老淚就充盈了眼窩,欲掉未掉的樣子。
??? “我那媳婦,她是龍王的女兒,回東海走娘家去了。 ”河爺喃喃地念叨著,像是自言自語。這話說的我一頭霧水,見河爺傷心落魄的樣子,我又不忍再去深問。就這樣,我帶著對河爺的諸多疑惑,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去了。后來,我在德州讀中專時,有幸遇見了一位運河航務局的老同志,他年輕時在我家鄉的碼頭上干過,曾與河爺相處多年,是他讓我了解到河爺那迷一般的身世和經歷。
??? 河爺的老家在運河岸邊的沙河灘上,有一年鬧大水,一家子房倒人亡,只剩下十四歲的河爺幸免于難。他一個人流浪到甲馬營碼頭要飯討生,打零工,當下手,跑腿送信,傳貼報喪,什么活都干過。后來長到十七八歲,就到碼頭上“扛腳”,干上了船裝船卸的行當。有一年夏天,一艘大糧船靠上了碼頭,裝貨卸貨再加上船主湊熱鬧看廟會,一停就是六七天。就在這六七天里,河爺與糧船上一位姓龍的女子對上了眼。都是十七八的年齡,正是干柴烈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就在起錨開船的頭一天夜里,他倆背著眾人冒著風雨私奔了。等到船主發覺為時已晚,氣得他一陣跺腳罵娘后,只好揚帆而去。
??? 河爺與龍女子就在運河岸邊的一個村子里住下來,租了一家大戶的場院屋暫避風雨。河爺白天給大戶扛活打工,夜里去運河下卡子逮魚,貼補家用。那龍女子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從小被賣到糧船上當傭人,樣樣活兒都拿得起放得下。她白天給大戶家淘洗衣服,夜里紡線織布,賣個零花錢。日子雖苦,可小倆口過得和和美美。解放后,運河航運部門把河爺叫回到碼頭上,當上了搬運工人,龍女子就在碼頭上擺地攤賣零食,倆人的日子比從前過得舒坦多了。后來,因河爺多年“扛腳”患下了癆病,組織上安排他到渡口擺船。從此,河爺倆口子以河為家,日夜為河東河西的鄉親們服務。
??? 天有不測風云。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運河流急浪高,河東一位難產的婦女要渡河去做剖腹產手術。救人要緊!河爺倆口子二話沒說,冒險將孕婦等人渡過了河。就在返回的途中,一個大浪打來,渡船猛地一晃,龍女子頓覺腳下不穩,一個跟頭栽進洶涌的河水里,任憑河爺喊破嗓子,回應他的只有無情的風雨聲和運河的浪濤聲。第二天,河爺一邊呼喊著,一邊沿河尋找,一直找到四女寺大閘前,也不見龍女子的尸首。從此,河爺認定,她是龍王的女兒,回東海龍宮走娘家去了。
??? 三年前,我回家探親時特意到大堤上去看望過河爺,當時他已是80多歲的老人了,身板還算硬朗,只是耳朵背,走路有些擦地。河爺還是天天坐在大堤上望河,這幾年話語少多了,常常是邊望邊嘆氣,眉頭聳起老高。
??? “河爺,你恨這運河嗎? ”我繼續著幾十年前的話題。
??? “干么恨哪? ”
??? “不是這運河奪走了你心愛的女人嗎? ”
??? “不!她是龍王的女兒,回東海走娘家了。她一走就帶去了這一河的水,運河就干了?!焙訝斞廴Πl紅,又是失魂落魄的樣子?!拔腋蓡嵋捱\河,報恩還來不及呢。是運河一直養著我們啊。有運河,咱這一方人就有風水,就有希望。 ”
??? 河爺說著說著激動起來,連聲地咳嗽,憋得臉膛紫紅。待他緩過氣來,手指河道憤憤地說:“你看,那些沒良心的把運河糟蹋成什么樣了。黑水白沫子,臭氣熏天,魚蝦不長光生蚊子,一個個豆粒般大,叮人狠哩。 ”
??? 河爺幾十年來守著這斷流的運河,望著曾經波光粼粼的河道,心中是存有一個希望的。他想守回昔日大運河那迷人的景致,想望回大運河碧水藍天的風光,然而,老人終于沒能等到那一天。他長眠在運河邊的一處高崗上,去另一個世界繼續他那夢的守望了。
??? 時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