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又回到故鄉來了——魯西北一個古老的鄉村玄帝廟。以廟為村名,南方少有,北方多見。玄帝何許神也?劉玄德者,非也。乃二十八星宿北方七宿相配動物形象玄武,龜蛇合體,神話中的北方之神,道教信奉的神靈。
??? 此次回鄉是來參加由德州市作家協會和武城縣委、縣政府主辦的我的長篇小說《悠悠玄莊》研討會,同來的還有相邀的著名評論家馮立三、曾鎮南。 《小說選刊》前主編馮立三早就讀過這部長篇小說的底稿,并寫下小說評點和修改意見,又殫精竭慮為小說作序,可以說立三一路伴我共同打造這部長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曾鎮南讀到這部長篇,細讀慢品,不忍釋卷,他說:“我感覺得到了一種極大的藝術享受,引起欲罷不能的興味。因為這部小說回歸到中國古典小說的語言藝術。 ”來之前我說:“參加我的小說研討會吧,順便到我家鄉看看。”他們欣然應允。
??? 那天在縣城開完會,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小說中“玄莊”的生活原型玄帝廟。研討會主持人武城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任秀芬同志說:“咱們到玄帝廟尋覓昔日 ‘玄莊’的痕跡,看看今日‘玄莊’的變化,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大家開懷一笑。
??? 正值秋日,寬敞的馬路兩旁長滿了莊稼,汽車在青紗帳的夾縫里疾行。不大一會兒工夫,就到了玄帝廟西村頭陳公堤上。小說中寫的“玄莊”是60多年至百年前的“玄莊”,滄海桑田,時代巨變,今日之“玄莊”當然大不相同了。宋代陳公為防黃河西決修的百里長堤還牢牢的在,可見“玄莊”歷史的悠久。來人都下了車,站在長堤上望堤下一片青翠茂盛的莊稼。馮立三拄杖立堤上翹首遠望,道:“這是《悠悠玄莊》里寫的西大洼嗎?是展示玄莊莊稼人勞動和愛情的西大洼嗎?怎么不見那寥廓的氣勢?那浩蕩的景象? ”我也愕然,因為我也有兩年多未回鄉了。然而跳入我們眼簾的是:在茂密的莊稼深處,幾面紅旗迎風招展,隱隱約約幾輛推土機、大吊車在緩緩行駛。啊!變了,變了!任秀芬同志說,這是南水北調東線工程在修水庫。曾鎮南說:“西大洼要變成大水庫了!”語調里有幾分遺憾,但更多的是驚訝。
??? 步行至“玄莊”街里,立三和鎮南東張西望,像是尋覓“玄莊”的影子。不見了——黃土河式的街道,腳下是紅磚鋪路;不見了——黃色的土坯蘆葦房,而是一排排整齊的紅磚紅瓦農家院。影壁上不是斗大一個“福”字,而是花瓷磚鑲嵌的或“紅日出東海”、或“仙鶴立松林”。我領路至一條胡同里一座農家院前,說:“到了,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立三抬頭看看大門樓,笑道:“曰凱,這是趙太世(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家吧?”鎮南大笑,我微微笑道:“不是,你看門上的對聯,不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而是‘吉祥如意步步高,一帆風順年年好’。”立三一笑了之。然而推門進去,家中無人。我想起弟弟已不在這個宅院居住,此時這個宅院的主人是我的侄子。我忙給弟弟打手機。大家觀賞著這個農家宅院,已不是那座土坯蘆葦老屋,屋前的兩棵棗樹也已不見了。一座嶄新的紅磚紅瓦房,墻上貼了白瓷磚,房上架著太陽能設施。院子里也無犁耙鋤頭等農具,只有一輛藍色的中型運輸汽車。堂屋里沒有鍋灶,更無煙熏火燎的痕跡,也無八仙桌、太師椅;而是四周白色的墻壁圍繞著一面大鏡子,一圈寬敞的沙發簇擁著一臺彩色電視機。
??? 一會兒,弟弟騎一輛摩托車來了。弟弟穿一身灰色西服,看樣子是為了迎接客人換了裝的,笑笑說:“哥,都到東院里喝茶去吧,你打來電話,早就預備著哩。 ”都又跟隨弟弟走到街上。鄉親們看到陌生人圍攏來,朝弟弟問:“來客了?”弟弟蠻自豪地說:“來客了,北京來的。”一位老農見我,忙搭話:“多咱來的呢?”我端祥著老人愣了愣,老農說:“俺是索振河呀!”我笑笑說:“老供銷?”老農笑道:“早不干老行當了,現時供銷社撤了,都變成私人的了,哈哈……”說著忙走過去了。果然一處商店門前人來人往,大籃小兜提著東西,大都是吃食。
??? 行至一片榆樹林里,原來這里是“玄莊”的村東頭。我尋至一座墓前立住腳,沉了沉,肅穆地朝墓碑三鞠躬。立三、鎮南看看墓碑,知道是我的祖輩,也隨我鞠躬。立三看看碑文,邊走邊說:“一位莊稼老農,積德行善,收貧家女為養女,多么仁義!值得敬重。然而,他又遵循宗法‘禮’道,恪守傳統文化教條,多么不近人情!在他的掌控下,養女抑郁而死。連自己重病兒子也不肯攙扶,說出驚天動地的一句話‘俺不能倒行孝’!結果為‘禮’殉難,釀成父子同日而亡的大悲劇,可悲,可嘆! ”鎮南接話說:“這是小說主人公趙太世的生活原型? ”我低頭默默不語。
??? 又一起尋覓,巍峨的玄帝廟呢?莊嚴的趙氏宗族祠堂呢?都不見蹤影。小樹林里一片瓦礫。據說,一座玄帝廟是上世紀58年大躍進時為修井用磚拆毀的,并非毀于破除迷信。
??? 走出榆樹林,換了天地。寬闊的柏油馬路,兩旁一排排商業門市房,還有幾座二層小樓門市,房前堆滿剛收割的鮮紅的辣椒秧子。弟弟見客人有些疑惑,介紹說:“這是辣椒市場,玄帝廟的辣椒遠近聞名啊,遠銷湖南、四川。”立三、鎮南尋覓著,幾乎同聲道:“香椿園呢?郁郁蔥蔥的香椿園呢? ”鎮南又笑道:“趙安祿夫婦看守香椿園住的小草屋呢? ”我說:“原來這里就是‘玄莊’的香椿園,十幾年以前就不見了。”立三感慨道:“封閉的‘玄莊’開放了,有了市場經濟了!”鎮南接話說:“‘玄莊’的香椿芽也遠近有名啊,趙安福哥兒倆還到集市上賣香椿芽哩,半個多世紀以前‘玄莊’就有了市場經濟的萌芽了!”大家一笑。
??? 弟弟領客人走進他的辣椒門市房里,原來前門臉是辣椒門市,后院是辣椒庫房和主人的居住房。其實,玄帝廟不僅是自產自銷辣椒,而且是方圓百里的辣椒集散地。我們坐在寬敞的客廳里,茶幾上已擺滿了農家鮮貨:一盤煮玉米棒、一盤煮紅薯、一盤煮五香花生、一盤鮮棗。弟媳忙了一陣子,又忙著沏茶,說:“都坐下喝茶,吃花生、鮮棗、紅薯、棒子,都是早晨收下的,嘗個鮮兒吧。”眾人都說了幾句客氣話,坐沙發上喝茶、吃鮮貨。
??? 這時,弟弟的全家人都來了,侄子、侄媳和他們的后代,嫁到鄰村的妹妹也趕來了,都忙不迭地按輩分兒喊我的稱呼,我頓時沉浸在久久儲存于心底的親情鄉情里,心頭一陣熱乎乎的。侄媳抱著剛剛一周歲的我還未見過面的侄孫,說:“叫爺爺,快叫爺爺。 ”我忙從提包里取出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買的“長命鎖”系在侄孫的脖頸上,孩子瞪大眼睛看看我,招招手,“呀呀”幾聲。室內一陣笑聲。
??? 我又回頭招待客人,立三說:“你快和你的親人們說說家常話吧,別管我們。 ”鎮南說:“我們也不客氣,你看吃了這么多東西了。”年近花甲的妹妹湊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說:“哥,看臉色,你累啊! ”我定睛看看滿臉皺褶的妹妹,眼里噙著淚,心頭一陣酸楚,差點也滴下淚來。我說:“我老了吧?”妹妹說:“不老,還那樣兒。哥,歲數不饒人呀!你寫這本書多不容易呀,多費心思呀! ”我問:“書,看了嗎?”妹妹抹抹淚,臉上立時展開了笑容,忙說:“看了,打你寄來,俺和他爸爸就搶著看,看了這一章就想看下一章。寫的都是咱家里的家常話,都是莊稼人過日子的事,俺跟你講的紡線織布的事也寫上了,看到那傷心處,眼里還潮乎乎的……”說著就笑,我也笑。妹妹又說:“哥,如今書也出來了,總算了了你一輩子的心愿,歇歇吧,時時保重自個兒的身子要緊啊! ”我點點頭,“嗯,嗯”應著,一時又沉浸于溫馨歡愉的氛圍里。
??? 主持此行的德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高艷國先生發話說:“張老師,時間不早了,走吧,下午還有一項活動哩,到德州學院中南講壇請你們三位主講‘《悠悠玄莊》與當代文學’。 ”臨別,一家人又都送出來,弟弟、妹妹不住地叮囑:“哥,常回來看看呀,日子長了,掛著哩! ”
??? 在去德州的路上,我們坐在面包車里,鎮南說:“你看,你的家人見了你多親啊!‘玄莊’表面的東西不見了,連點點滴滴的痕跡也尋不到了。可是‘玄莊’趙太世一家,以農為本,仁、義傳家,那種溫馨、和諧的家庭氛圍,那種難割難舍的倫理親情,那種鄉村生活自然純樸的美,還牢牢地根植于這塊土地上,可見,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會世世代代傳下去的。”鎮南的話印在我心里,路旁一片片莊稼迅速退去,我回望漸漸遠去的“玄莊”,腦際又浮現出逝去的歲月。
??? (作者系武城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局級調研員)
□ 張曰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