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的作品集要出版了,同我和弟弟商量書名,我一下想到“靜水流深”這幾個字。父親今年已78歲高齡,青年時代喪父,一生歷經坎坷,為人謙和,不事張揚,無論老家十里八村的鄉親,還是縣城的街坊鄰里,都說他是個老實人。然而,我想到一句大不敬的話——多年父子成兄弟,其實這是著名作家汪曾祺一篇文章的題目,我作為流著父親骨血的長子,時常嘗試用一個男人對另外一個男人的平等視角,走進父親的感情世界,探究平和喜靜、甚而被有些人認為懦弱的父親,心中埋藏著怎樣的萬千丘壑和情感激流。
??? 父親是獨子,更是孝子。在父親小時候,或許是我忠厚老實的爺爺和要強賢淑的奶奶,吃夠了不識字的苦頭兒,節衣縮食、四處告債供父親斷斷續續讀完了小學和初中,而父親也不負厚望,爭氣地一下考取了三所中專學校,最終選擇去泰安水利專科學校就讀,成為我們這個祖祖輩輩目不識丁莊戶人家的第一個文化人,使暗淡無望的生活呈現出希望的微光。可命運弄人,父親離畢業一年正在工地實習的時候,家中傳來噩耗——我剛過天命之年的爺爺,卻積勞成疾猝然長逝!年輕的父親難以承受這一致命打擊,小腳的奶奶和我兩個出嫁的姑姑,更難以支撐失去頂梁柱后風雨飄搖的家,孝順的父親便含淚向學校提出退學申請,學校反復做父親的工作,并專程派人到公社和村里協調安排奶奶的生活,才使父親圓滿完成學業。但這并沒有改變父親人生的坎坷航向。畢業后,父親被分配到膠東工作,卻時刻牽掛著家中我年邁的奶奶,幾次欲接奶奶去膠東,但奶奶故土難離,一生奉行“孝比天大”的父親,最終選擇了辭職回家。這在我們姐弟四個看來,不僅是父親終生的一大憾事,甚至是犯了一個大錯誤,但父親始終無怨無悔,只是,父親至今保存著他在泰安上學時的一張照片和幾捆課本、作業本,照片是父親自己沖洗的,照片上的父親年輕英俊、風華正茂,課本和作業本的紙張業已發黃、變得生脆,每次見父親仔細地侍弄它們,我心里就感到隱隱的痛,更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敬。
??? 父親大半生在窮困中度過,像魯西北平原上的老黃牛,背負生活的重軛,艱難而堅韌地走過風風雨雨。辭職回家后,父親作為村里難得的文化人,當了一名民辦教師,繼而娶妻生子,先后養育過六個孩子,可與我挨肩的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均不幸夭折。且不說當時父親曾經受了怎樣的喪子之痛,但說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那個地處恩縣洼滯洪區的村子,十年九澇,而且蟲災肆虐,全村都靠吃國家統銷糧過活,而父親作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七口之家的頂梁柱,既要想盡辦法讓一家人吃飽,又要千方百計讓年邁多病的奶奶盡可能吃好,肩上扛著的是怎樣一副重擔啊。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紅高粱、地瓜干是全家的主食,吃得我時常便秘,肛門被那些硬如石塊的大便死死堵住,要母親用一根粗竹簽一點點摳。現在,養尊處優的人們都在提倡吃粗糧養生,兒子也動輒花好幾塊錢買烤地瓜吃,可我還一見就胃里泛酸,一口都不嘗。那時,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就急切地盼著里屋的奶奶喚我,因為奶奶是我們家唯一吃小灶的人,而那時弟弟還沒出生,我作為她唯一的孫子,時常被她喊進屋分享一小塊白面饅頭和她嚼不動的饅頭皮,現在回想起來,還滿口余香。少不更事的我,時常對奶奶充滿著嫉妒,對父母心懷抱怨,殊不知,即便是粗糧,父親和母親為了喂飽我們,又承受著怎樣的艱難甚至屈辱呢?那個年代,教師莫說是民辦教師,遠沒有現在這樣受到重視和尊重,父親每月只有十幾元的工資,一半要拿到生產隊買工分;母親體弱多病,也必須每天到生產隊參加勞動。盡管這樣,每年分得的口糧,也不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因為勞力少,我們家是全村有名的困難戶,每次隊上分糧分菜,不知要挨多少淺薄的白眼。我們幾個孩子懵懂無知,可那些白眼成了至今留在父親心上的一塊塊疤。
??? 父親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生活的重軛下,他甚至一度變得有些木訥。但正如他的忠厚與善良,他骨子里同時生長著的堅韌,使他從未向命運低頭。盡管生活窘困,盡管只是民辦教師,但父親對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茍。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他先后在本村的聯中和周圍好幾個村小學教學,數理化史地生,甚至于音樂課,幾乎教了一個遍。學校沒錢買教具,他就自己制作。父親工作認真嚴謹,而且好脾氣,幾乎沒有學生害怕他,而且有些淘氣的學生還“惡作劇”地氣他,但他不氣不惱更不打罵學生,多年之后,他曾教過的幾個淘氣學生見到我,還面露愧色地說:“你父親是個好老師啊,就是太老實了”。而父親的嚴謹,是我參加工作之后才體會到的。我剛上班那年,讓一位回老家的老鄉給我捎點東西,便寫了張便條讓老鄉帶回了家。次日,東西捎回來了,同時還有那張便條,只是便條上,父親給我糾正了一個錯別字,原來我把“捎”誤寫為“抄”了。我自幼愛好寫作,現在又從事報刊編輯工作,父親當年的這次糾錯,使我至今記憶猶新,并時常提醒自己在工作中要嚴謹再嚴謹、細心再細心。父親的備課本保存了好多年,在后來幾次搬家中不慎遺失了,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些厚厚的本子幾乎沒有折角,字跡工工整整。直至現在,父親喜歡讀書看報和寫作,漢語詞典從不離手,凡他讀過的報刊上,都一筆一劃地作了眉批,而且對不認識的字詞都注了拼音和解釋。我們姐弟四個,因為種種原因都基本只讀到初中畢業,但都愛好寫作,且寫得一手讓人稱道的鋼筆字,這不能不說是得益于父親的影響和教誨。
???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隨著國家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我們全家的命運出現了重大轉機。我們家分得了十幾畝耕地,靠著父母的勤懇耕耘,一下就解決了溫飽問題。隨之,國家招考文革時期被遣散的科技人員,父親一試中榜,并被批準繼續留在他已深深喜歡上的教育崗位,終于成為名正言順的公辦教師。接著,我們家又分到一個招工名額,剛初中畢業的我在縣百貨大樓參加了工作。繼而全家農轉非,我們姐弟幾個也長大成人,參加工作,成家立業,父母也隨我們搬遷到了縣城,苦日子終于熬到了頭兒,而父親也到了退休的年齡。
??? 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退休后的最初幾年,還堅持到一家商場當門衛,后來因為身體干不動了才回家。但回家后依然不得閑。這些年里,家里的一日三餐,大都由他打理;兩個孫子、三個外孫女相繼上幼兒園、上學,他接完這個送那個;他還將偌大的院子,開辟成了一畦畦菜園,畦里種黃瓜、辣椒、西紅柿、芫荽、韭菜、豆角、草莓、大蒜、大蔥,畦外種無花果、冬瓜、石榴及五顏六色的花草,每到收獲季節,父親就挨個給我們姐弟四個打電話,催促著到家里拿菜,誰一旦因工作忙去不了,就騎著電動三輪車送菜上門。
??? 如今的父親,忙碌著、快樂著,時常和母親支一張小桌,沏一壺香茗,坐在結滿碩果、花香四溢的院子里,回憶一些陳年舊事,感慨一下當下生活。而這些,隨之變成了父親筆下的文字。父親不是一個作家,因此,我不想從文學藝術的角度對父親的文字說短論長。我想說的是,年近八旬的父親,在一生漫長的歲月里,經歷過多少坎坎坷坷甚至屈辱,甚而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父親之所以寫下這些文字,唯一的初衷是想把它們作為留給孩子們的遺產,他是懷著一種虔誠和神圣來從事這項工作的,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這在物欲橫流的當下社會,在活得越來越實際的人們的眼里,或許太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是迂腐了,但在我們姐弟們眼里,卻是彌足珍貴的財富。父親的謙和、寡言,使人到中年的我,幾十年里甚至都難以記起他對我們姐弟有過嚴厲的訓誡,更絕無高談闊論的教導,父親對我們的教誨,幾乎全來自他的身教。因此,我讀父親的文字,就像是父親在面對面跟我說話,彌補了言傳的缺憾,而父親的這些“話”,每每讓我淚濕雙頰。同時,父親的文字,也決不盡是對痛苦的追憶。晚年的他,心里充滿著欣慰和滿足,他滿足于現實的生活,對子女甚至孫輩的“成器”感到欣慰,孩子們的一點點進步甚至微不足道的成績,每每被他夸大地享受著,即便是早年那些曾令他屈辱的人和事,也被他一一寬容著……父親一生無權無勢,也不會給我們留下多少物質財富,但父親的“身教”和這些文字的“言傳”,比之物質給予我們的更多。
??? 人們常說“父愛如山”,但或許因為父親的不事張揚和低調為人,使我從沒把父親看做一座偉岸的大山,而是一泓厚重幽深的靜水,父親對親人、對生活的愛,清澈、透明、博大、包容,激流涌動、百折不回……
■ 顧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