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貧窮的生活讓我的童年緊貼泥土。春夏秋冬,我們這些孩子們總是在村外的溝壟之間尋覓和拾撿。割草、拾柴、拾糞、撿麥子、撿地瓜、撿花生……拾撿那些所有遺失在田間的糧食和柴草,顆顆粒粒,枝枝葉葉,孩子們都不會放過。
??? 在那缺糧少菜的日子里,孩子們天性心急,還是在漫長的冬天,我就已盼望著野菜的萌生。過了年之后,更是急不可耐,天天跑到村外的地里去尋覓。說不清那一天,我們終于有了重大的發(fā)現(xiàn):在村外空曠寒冷的野地里,野菜已然在靜生默長。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們這些孩子們從青緣的葉子和紫色的尖芽兒上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們知道,就算沒有了糧食,日子也不會斷頓了。野菜可以為我們的生活保底,讓我們度過饑荒。
??? 這之后,我和村里的孩子們每天深入田間,三三兩兩地散落在土地上,人人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拿著鐮刀,像小雞啄食,像螞蟻搬家,不停的奔跑和剜拾。把野菜一籃一籃地搬回村子,把大地的氣息和春天的新鮮搬進我們這些農(nóng)家的生活。
??? 剜菜割草的時候,也會有一些令人高興的收獲,泥土上那些野生的棵棵秧秧,有些不僅采下來就能直接吃,而且還有孩們非常喜歡的味道。比如有一種叫溜溜酸的野菜,葉子有二寸多長,半寸來寬,毛茸茸的,帶著些軟刺,有點麻舌頭劃嘴。這種草的葉子很酸,孩子們特別喜歡它,常常是大口大口地咽進肚子。還有一種野菜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它的果子有些神奇,一根蒂上叉出好幾根小蒂,每個蒂上結(jié)一個豆粒大小卻溜圓的粒兒,吃到嘴里又酸又甜,有人叫它野葡萄,我們叫它“黑榴榴”。然而,要吃到“溜溜酸”和“黑榴榴”卻需要耐心的等待。一個是在初夏,另一個卻要等到秋天。
??? 不過,另有一種草開春就能給我們送上甘甜。這是一種最平常不過的野草。故鄉(xiāng)的田野上隨處可見,那就是茅草。它的根潔白的,像納鞋底用的線繩一樣粗細,有幾尺甚至丈八長,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淺土層里橫向伸展。這種茅草每年春天都要打苞抽穗,苞穗還在將破未破的時候,里邊的蕊軟軟的,滑滑的,嚼起來淡淡的清香似有若無。然而最有嚼頭的還是茅草的根,我們叫它“甜抹根”,那里也會有少量的水分,雖不充沛,但能嚼出甘甜的漿液。帶著捋不凈的些許泥土,和著暖暖的春風(fēng),吸吸溜溜的邊嚼邊咽。在那少油寡糖的歲月里,這野草讓孩子們的口舌最先有了甘甜的享受,絲毫不遜于當(dāng)今的孩子嚼甘蔗。就憑這小小的甘甜,那時候我們是多么的向往春天啊。
??? 溫飽不足的年代,大米白面成了農(nóng)家奢侈的盼望。夏天到了,麥子熟了。然而要等到新麥磨的白面卻還是非常遙遠的事情。因為一塊地一塊地的收割,一車一車地運到生產(chǎn)隊的場院上,一垛一垛的翻曬,一場一場的碾壓,從頭到尾要折騰一個來月。如此漫長的等待,讓家家的孩子們盼的心急火燎,于是撿麥子就提到了重要的位置。那是一個緊張的季節(jié),有句俗話叫“急收麥、慢收秋”,大人們搶收、搶打、搶種。我們則是搶撿,一是跟人搶。你想啊,狼多肉少,你撿我也撿,不搶行嗎?二是跟天搶。一場大雨下來,地里的麥穗就會發(fā)霉生芽,別說人了,連豬都不愛吃了,那怕是一顆麥穗爛在地里,也是不能容忍糟蹋的呀!
??? 麥子割完之后 ,只要能拾能撿能動彈的,沒有一個呆在家里,村子四周到處都是拾麥子的老老小小,四野無遮無攔,烈日當(dāng)頭,仿佛要把大地上的東西烤焦,把白亮干脆的麥秸烤起火來。撿麥子的人就在這烘烤之下,低頭彎腰撿拾不止。那些丫頭小子們,個個手疾眼快。通常是右手從地上一個一個地撿起麥穗,順手遞到左手中,等到左手快攥不下了,便手不松把兒不散地用其中一根麥秸一纏一繞再一掖,一小把麥穗就穗頭整齊地扎個結(jié)結(jié)實實,然后隨手挾在胳肢窩下,就又去撿拾下一把麥穗了。半天時間下來,撿麥子的孩子們一個個小臉都被曬得通紅,活像一個小猴子。再看兩個胳膊,早就被麥秸、麥芒劃擦出道道的紅痕。三五天后,一般的人家都有十幾斤、二十幾斤甚至更多的收獲。大人們用剪子把麥穗剪下來,在大簸箕里用舊鞋底子搓出麥粒兒,簸干凈,帶著孩子們到石磨上磨成面粉。從此,新麥的清香便開始在全村飄蕩……
??? 除了那些天生地長的野草野菜,其它的東西尤其是糧食是不可以隨便撿拾的。不然生產(chǎn)隊的護秋員就會扣下你的筐、籃子、鏈刀等用具的。要拾必須等到生產(chǎn)隊在大地里都收拾完了,才能開禁。
??? 撿拾當(dāng)中也有“大活兒”,只有大一點的孩子才能擔(dān)得起,比如撿地瓜,必須在收獲后的地瓜地里長時間用鐵掀深挖廣翻,沒有力氣是不能勝任的。
??? 那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我是家中兄妹中最大的男孩子,十二三歲的時候,我便開始這種撿拾的活。秋末冬初每天早晨和晚上,放學(xué)后都要到四野上撿拾一通,除了糧食還有柴草,朝霞中或日落后,我把撿拾的戰(zhàn)利品背回家,這是我對家里最初的貢獻。
??? 五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了。除了為身體保健或者是為了嘗個新鮮,再沒有人去挖野菜了,田野上也再看不到撿拾糧食和柴草的孩子。那些成堆成垛的麥秸、玉米秸、棉花柴,仿佛那里也沒有存放它們的位置,成了多余的東西?;螂S便被扔在路邊填進溝里,任憑著雪蓋雨澆,或被付之一炬,白白燒掉。一年又一年,田野總是被繁茂和豐厚掩蓋,仿佛都是這樣的充足。然而歲月卻無法掩蓋我的記憶,忘不了故鄉(xiāng),忘不了童年,忘不了那些撿拾的歲月。真情僅乎總是在貧窮和苦難中生長的。拾撿的童年,讓我對田野、對土地的感恩是那么深切而具體,我的生命也因此多了幾分沉靜和深情!
???? □ 尹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