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這么多年,只要我不回老家過春節,無論是節前還是節后,父親總是不高興。那種不高興是貨真價實的,足以影響我接下來一年日子的成色。
父親的生日是臘月二十四,和春節只差幾天。上班之后,我就沒再陪他過生日了,因為越臨近春節越忙。臘月二十四那天實在是走不開。上班12年了,一路總結下來,每年這一天不管我怎么做,只要我不在他身邊,他總有不高興的理由,最后的結果大同小異,都是我晚上下班8點到家后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給他,他酒足飯飽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掛掉,怎么哄最終都是不高興而收場,在看不到我人影兒的那個屋子,一個人和母親數落我的不是。
很多年里,我都覺得委屈,莫名的委屈。雖然距離德州那個老家駕車走高速只有不到4個小時的路程,心卻像隔了十萬八千里。
熱鬧這兩個字從我生在老李家那天起,是有刻骨銘心體會的。爺爺在的時候,每年過年全家人一個不落地都會按時出現在那個小村莊;奶奶還在的時候,每年過年,全家人都會去城里或者鄉下哄老太太高興;大伯還在的時候,只要我回家,每年過年我和先生都要大包小包地提著禮品去拜訪,湊熱鬧不知不覺成了老李家的一種習慣。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翻篇兒。人到中年,心性應該成熟得不能再成熟,卻越來越沒有掐著手指頭數日子湊熱鬧的沖動了。爺爺走后很多年,我都盡量減少回老家的次數,怕感情失控;奶奶走后很多年,我都盡量不提往事,怕父親傷心;大伯走后很多年,我都不愿意串門,因為之前想見就能見到的人現在只能出現在夢里了。
在那個遠方的家,母親是最疼我的。天冷了,她擔心我穿得少;買房了,她擔心我沒有錢花;發生疫情了,她分分秒秒都在擔心她看不到的那個我。每次回家和母親聊天兒,她總告訴我:其實你爸挺疼你的,就是有時候不知道怎么表達。所以,很多年,我都在和父親糾結著。有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總覺得想的是一種樣子,實際上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直到有一天老家傳來消息,不到50歲的堂哥突然去世了,大半夜,我一個人傻傻地坐在床上愣了半天,人怎么說沒就沒了?!直到因疫情被困在家里,生活節奏被迫慢下來,才想起來,已經7個多月沒見爹娘了,過年該打電話問候的親戚長輩都沒聯絡,每次接到外甥問我什么時候回家的電話都說快了快了,每次到了該回家的時候總有個不回家的理由擋著。那個記憶中很重要的年已經逐漸遠去,那些腦海里很重要的人也已經不再那么重要,剩下的,只有一個人在半夜睡不著覺的時候對著天花板發呆。
我突然明白了,父親那么多年的糾結到底是為什么。記得有一天他喝醉了拉著我的手說:“我和兒子說了,買新房子一定要給他姐姐、姐夫留一間屋子,這樣等我和你媽老了,你們倆還有個走動。”
我突然明白了,父親那么多年和我過不去其實是和他自己過不去。當家當了40多年,一向說話算數的他,說話已經沒有以前的分量了。最簡單的,讓女兒回趟家這件事兒,他都做不了主。
我突然明白了,看似堅強背后的他其實內心很脆弱。他真的很在乎我,他怕閨女不回家成為一種習慣,他怕有一天那個家再也湊不起熱鬧,他怕有一天和大伯一樣再也見不到我。雖然他經常說,我和你媽又不用你養,有兒子呢。雖然他經常說,我和你媽不缺你那份錢,我們有退休金呢。雖然他還經常說,工作重要,我和你媽身體挺好的,回不回都一樣。實際上,他比誰都想見我,他比誰都想我回家。
德州那個爹,這次我懂了,真的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