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
從我記事起,爹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不但他自己閑不住,還不讓別人閑著,他若看到我們閑著,他就會制造“風暴”。
爹制造“風暴”的方式很多,用不間斷的短語,像機關槍一樣“掃射”我們;用力往八仙桌上墩茶壺、茶碗,“咣當”一聲用力摔門,那雙眼斜射過來的就是兩道白色閃電,這七八級的大“風暴”,刮得我們站不住腳,我們就灰溜溜地找活干去了。總之,在家里,我們除了睡覺,不能閑著。有時一家人正吃著飯,爹和娘一言不合就“呼啦”一下站起來就要支黃瓜架。夏夜屋外乘涼,爹一邊喝茶,一邊給我們開會,三姐頂撞了一句,爹的杯子“嗖”的一聲,就像手榴彈投到三姐跟前,嚇得三姐立即噤聲。
爹這輩子一直堅持的習慣就是早起,天天如此。
麥收時,天剛蒙蒙亮,我們還在睡夢中,就聽見“霍霍”磨刀聲,一陣緊似一陣。我們早已練就了警覺心,一聽見動靜就猛地驚醒,一個骨碌爬起來,互相叫醒,趕緊穿衣,稍一慢,就得來一場語言“風暴”。我們在睡眼蒙眬中,一人拿了一把爹磨好的鐮刀,就跟著爹去割麥了。
后來,爹在老宅后面又蓋了一座大磚房,晚上爹就去新房睡,我和娘還在老宅睡。那時姐姐們出嫁的出嫁,住校的住校,就剩我沒有離開家了。娘睡覺比較沉,早上窗外剛有點亮光,我就聽見院門那兒傳來爹撥動門閂的聲音,我趕緊推醒娘,說,娘,快起來,我爹回來了。于是,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我疊被子,娘下地到灶房生火做飯。如果我貪戀夢境,而沒有及時醒來,我和娘就無法幸免爹的機關槍似的語言“風暴”。
爹早起一般是牽著驢、背著竹筐、扛著鋤頭,到莊稼地,先給驢找好一塊鮮美的草地,拴好,再去莊稼地間苗除草。如果莊稼地里確實沒活了,也不會閑著,套上驢車拉上娘去割草,回來曬在院子內,曬好的草存放在西廂房,這是我家驢子過冬的口糧。有了這些干草,我家的驢子總是很健碩的樣子,毛發亮,年年給爹增加一個小勞力。
爹早起有時會掃掃院子,喂喂鴿子,這是他最清閑的時候。爹吹著口哨,撒在院子里一些麥粒,鴿子就撲棱棱地飛下來,愉快地吃著爹給它們準備的早餐。吃飽了,就會在爹的口哨聲中飛向空中,一圈一圈地飛翔。
我們慢慢長大了,都離開了家,就剩娘每天被爹催促著早起。娘說,你爹最愛說的一句話是“笨牛早套車”,你爹這輩子天天早起,只有一次。娘說這話時,爹已經不在了。就是娘說的“只有一次”沒早起的那次,爹被心肌梗死攔住了,沒有起來。
那天半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風,下起了大雨,這是自然界制造的風暴。爹沖進雨中,把白天堆起的麥粒蓋上塑料布,把他的農具收進西廂房,把驢牽進驢棚。忙完,爹已經澆成落湯雞,爹讓娘找出干爽的衣服,里里外外換上,就睡覺了。
第二天娘睡到自然醒,天已經大亮,而爹還在睡。娘心想,這老頭子,這回咋不催我早起做飯呢,今天還要上集呢,就推推我爹說,老頭子,起來吧,晴天了,你不是還得趕集嗎?可是,爹再也沒有醒來。
如今,我們都已經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恍然理解了爹曾經給我們制造的各種“風暴”,并非惡意,只是為了讓我們“笨牛早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