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這個鏡頭在我成年以后,乃至如今,時時回旋出來,它是鞋子的故事。
明亮的陽光照著幼兒園的院子,我赤腳坐在門檻上哭,當保育員的母親,手里拿著一雙舊膠底布鞋——我脫下來的,站在太陽地里無奈地勸我。鞋哪里只是舊,簡直是破!右腳的大母趾處,布絲已經斷了。我臉上流著淚,腳趾頭一根根不屈地立著,在抗議。“我要新鞋,要鞋。 ”我的聲音已由強烈到了只是機械地重復。母親要我先穿著舊鞋上學去,放學后領我買新鞋,我只是撒潑。我知道,我現在不強硬到底,放了學,母親絕對就把這事給忘了。“誰家有孩子穿小的鞋,拿給我女兒穿。”母親笑著問放下孩子急著上班的女人們。有人搭腔,“也許不那么合適。 ”我抬臉看向她,是同學鳳的母親。鳳穿的鞋也經常是舊的,是撿她母親的。“大點小點沒關系。”母親感激地說。“鎮上唯一的國營商店中,她經常穿的藍力士鞋脫銷了,再進貨得幾天,先對付一下。 ”母親又解釋。“什么大點小點沒關系,”我把腳往母親臉前伸,“我的腳趾頭都被鞋磨出繭子了! ”
鳳的母親把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遞到了我面前:“試試,合適不。”白底,黑面,多漂亮的一雙鞋呀!就是鳳,也很少見到她穿這樣新的鞋。“這是為鳳生日做的,你穿一定合適。”鳳的母親一邊幫我穿鞋一邊說。我終于穿上了一雙比較合腳的新鞋子了。說比較合腳,是因為母親給我買的新鞋總是大一號,她考慮著,讓我這一個勁不停長著的腳,多穿些日子。
現在想想,母親笑著問“誰家有孩子穿小的鞋子”時,內心是多么凄涼和痛苦;看著一個個同情她又舍不得給雙舊鞋的人的表情,是多么難為情。我們家五個孩子,母親自小隨軍,不會女紅,我們的衣、褲、鞋、帽都得靠買。六七十年代,春秋穿的力士膠鞋四塊五毛錢一雙,冬天穿的黑膠棉鞋六七塊錢一雙,塑料涼鞋一雙兩塊五到三塊五之間。七口之家,一年四季的鞋,一百三四十塊錢,還不用說衣、褲及日常用品。母親是在一分分地數著那點薪水過日子。
我上初中時,由于個子高,鞋比姐姐的大一碼。姐姐有一雙淺降色的半高跟布鞋,鞋面是動物圖案,兩個小黑扣子做眼睛,太好看了。我偷著把腳往里放,腳竟然進去了。不過腳尖出離了鞋底,出去的那一點,凌駕在鞋底上面,腳尖像個粽子。由于布面,又是半高跟,穿上走起路來腳往前闖,身子也往前去。我偷穿了兩三次后,鞋松了,姐姐干脆把那鞋送給我了。這是我一生中穿的第一雙有點高度的鞋。自然,這雙鞋沒多少日子就被我堅強的腳趾頭頂破了。
布鞋小點有撐大的可能,也有腳把鞋尖沖破的時候,那不算太受罪。皮鞋、膠棉鞋小點,就是受罪的事了!以前的路不是沙路就是土路,一雙鞋一旦上腳,晴天雨天都得穿。姐姐穿舊的皮鞋到我這,不但顏色有些脫落,即使沒破,鞋幫也是硬硬的了,穿著不是夾腳,就是腳后跟磨得生疼,不注意就磨破了。膠棉鞋姐姐穿了兩三年后,到了我的腳上,硬得像鐵,就是前面不頂腳,后跟不磨腳,冬天也不暖和了。冬天我的腳總是爛腫的,一個個腳趾像剛出生的小耗子,腳后跟囊得透明,像煮熟的豬皮,腳一旦紅腫起來,母親給用紗布包上,但是那腳還是要爛,一旦潰爛,一冬天流水流膿,到了春天才能好。于是每當冬天,母親就給我的襪子前后綴入棉花,腳進鞋后,擠著也比磨破了強。“大點小點不是沒關系。 ”如今,母親看見我品相難看的腳就感嘆,我笑說,“大點小點沒關系。 ”我不愿母親內疚。在我們國家困難的時期,應該有許多如我遭遇的孩子,也有許多內疚的母親。她們把內疚化為努力,和男人們一起,為祖國建設無私貢獻,于是有了今天的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如今,一個人一個季節就五六雙鞋子,一雙鞋一年穿不了幾天,“大點小點的關系”真不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