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435期)
“桃花澗”撲朔迷離;“度朔洞”充滿玄機;《山海經》初揭謎底——
在東海之濱的連云港市,有座十分秀美的山巒,名叫桃花澗。“桃花”二字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因為東方朔自小號稱桃仙子,許多史料都記載著,說他是王母娘娘的捧刀桃童,致使漢武帝夢中與西王母交談時,西王母都說東方朔曾幾番偷吃她那三千年才成熟一次的蟠桃,而民間傳說中的“桃條驅鬼、桃符避邪”,都與東方朔有關,于是我心中一個閃念,便決定對桃花澗考察一番。
許多發現都是冥冥中有人決定的。我去桃花澗時正值秋天,既觀賞不到桃花,也品嘗不到桃實;然而山里矗立著的一個標牌讓我大喜過望:“度朔山”三個字映入我的眼簾!
原來在漢代以前的《山海經》里,有過一段對“度朔山”的記載,這段話因為被王充《論衡》中的《訂鬼篇》引用而保留了下來。早在九十多年前,魯迅就發現這段話在現本《山海經》沒有,并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神話與傳說》中作了說明。
王充記載,《山海經》又曰: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
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度朔山仍在海里,與大陸隔著海水,只有在海上生活的漁民,還有到海洋中考察的人才會到這里。如果東方朔到過這里,那他除了奉漢武帝之命前來求仙,另一個目的就是編寫《十洲三島記》。更大的驚喜還在于“度朔”這兩個字,遠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度”早含“超度”之意,如《楚辭·遠游》里“欲度世而以忘歸兮”,“度”就表示出世。難道東方朔曾在這里得到什么仙人的超度?
回到北京后,我再次梳理手中資料,發現不僅東方朔與《神異經》《十洲三島記》密切相關,而且對《山海經》的保存、使用和流傳起到過至關重要的作用。現存的《山海經》是經過劉歆編輯整理而成的,他在編完《山海經》后,有一篇給皇帝的《上山海經表》,里面說:《山海經》者,出於唐虞之際。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國,民人失據,崎嶇於邱陵;巢於樹木,鯀既無功,而帝堯使禹繼之。禹乘四載,隨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與伯翳主驅禽獸,命山川,類草木,別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跡之所希至,及舟輿之所罕到,內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皆圣賢之貴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質明有信。孝武皇帝時,常有獻異鳥者,食之百物,所不肯食,東方朔見之,言其鳥名,又言其所當食,如朔言。問朔何以知之?即《山海經》所出也。孝宣皇帝時,擊磻石於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縛盜械人。時臣秀父向為諫議大夫,言此貳負之臣也。詔問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經》對……朝士多奇《山海經》者,文學大儒皆讀以為奇,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
這段話夠清楚的。東方朔不僅是中國最早閱讀《山海經》的人,也是最早持有、最先用《山海經》熟練地解疑答惑的人。《山海經》也因他才受世人的重視。而劉歆整理出的《山海經》,很可能就是其父劉向所得到的東方朔的抄本;而王充作為班固父親班彪的高徒,他所看到的顯然是整理前的老本子。如此說來,東方朔手中的《山海經》比現存的《山海經》要多出許多!那么,到底《十洲三島記》《神異經》之類的小冊子是東方朔寫來補充《山海經》的呢?還是人們將被劉歆刪去了的殘篇斷簡重新匯集成冊的呢?更讓人生疑的是,王充所引的這段話,分明記載著有關“桃符”的神話傳說,這與《山海經》的內容并不乖戾,為什么劉歆要刪去不用?也許他認為這段話與東方朔的故事太近了、太帶有東方朔色彩了吧!
類似的記載,我們還可以在干寶《搜神記》等書中見到,這里就不多談了。
《靈棋經》提供線索;黃石公悄然出現;東方山色彩神秘——
與《山海經》同樣撲朔迷離的,要算東方朔的《靈棋經》了。《靈棋經》也有人認為是托名之作,然而早在晉、宋時期,大詩人何遜的曾祖父、國史編修何承天等人就曾為它作注;《齊書》中也記載著東海太守以《靈棋經》占卦準確無比之事,可見這部書在南北朝時就已廣為流傳。
唐人李遠在《靈棋經序》中說:夫《靈棋經》者,不知其所起。或云漢武帝命東方朔使之占兆,無不中者。朔之術用此書也。或云黃石公以此書授張予房……
成書于北宋的《太平御覽》收入《異苑》這樣的記載:十二棋卜,出自張文成,授法於黃石公。行師用兵,萬不失一。逮至東方朔,密以占眾事。自此以后,秘而不傳。晉寧康初,襄城寺法味道人忽見一老公,著黃皮衣,竹筒盛此書,以授法味,無何,失所在。遂復流於世。
南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也云:漢東方朔撰,又云張良、劉安,未知孰是。晉顏幼明、宋何承天注。有唐李遠敘。歸來子以為黃石公書,豈謂以授良者邪?按:《南史》載“客從南來,遺我良財,寶貸珠璣,金碗玉杯”之繇,則古之遺書也明矣。
如此說來,《靈棋經》不完全是東方朔一人所為,還與張良、黃石公有關系。于是東方朔被“超度”,就多了一層黃石公的神秘色彩。我曾被此事困擾多年,后來只好暫放一邊。
《智圣東方朔》出版之后,我有一天突然得到來自湖北黃石的消息:在黃石的長江南岸,有一座被稱為“三楚第一山”的東方山,那里有許多東方朔的遺跡!
于是乎我兩度游訪東方山,其中一次是親自駕車前往。一開始我是將信將疑的,因為天下附會的事情太多了,那山若因地處武漢之東而得名,不也說得通?
然而東方山的實景讓我吃驚:這里不僅有東方朔修煉的地方、以劍劈石的遺跡,有他飛仙遺下的巨型石履,很久以前便有一個山包名為“曼倩垴”。曼倩是東方朔的字,而“垴”是楚人專用名詞。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里關于東方朔的民間傳說,在數量上和質量上都不亞于東方朔老家的平原神頭!為了附庸風雅,人們可以大量打造偽古跡,可是要在百姓中間編造民間故事,那可不是任何一位、一屆官僚所能辦得到的。
我們所知道的歷史資料有兩種:一是書本上記載著的東西,一是流傳在民間的東西。二十世紀以來的考古發現表明,過去那些流播在口頭的神話傳說,幾乎都是事實,也許有一天地下會挖出刻著大禹印記的鐵鍬作為物證。因此我對民間傳說寧可信其有,不愿蔑其無,因此我對東方山的歷史遺跡是認同的。
那么東方朔晚年為何要隱居在當時還算蠻荒之地的長江南岸深山之中?當地學者解釋有兩種:一是黃石大治一帶早在戰國時期就是鐵和青銅的冶煉之都,東方朔來此與煉丹有關;二是黃石山水很美,讓東方朔流連忘返。
黃石的山水固然很美,但憑東方朔的見識,他所見到的山水秀麗者,比這里更美的地方多的是;而道家煉丹之說,到了晉人葛洪以后才蔚然成風,況東方朔對不死之藥嗤之以鼻,兩種說法都不足以讓人確信。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將黃石與黃石公聯系了起來。黃石市因著名的黃石磯而得名,而黃石磯早在《水經注》里就出現了。我再度認真閱讀《水經注》,居然發現酈道元就曾記載說,黃石磯又名“黃公九磯”,問題一下子明晰了。記得宋人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曾引最早的武昌方志《武昌記》的話:“西陵縣,對黃公九磯,謂之西塞。 ”更是茅塞頓開。
不論是黃石磯,還是黃公磯,都與黃石公有著密切的關系!
我把這個發現和聯想曾與陪我飲宴的一位黃石文化名人談起,不料他竟然不置可否。后來我找來黃石新編的地方志,發現上面這樣寫道:1948年,黃石港、石灰窯并為石黃鎮,屬大治縣管轄。黃石市就是在石黃鎮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1949年5月1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黃石。1950年8月21日,經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核準,成立省直轄市。
在這里我看到了黃石人厚今薄古的學風,看到了黃石人為什么將“解放”二字看得特別慎重,從而也隱約明白了東方朔當年為什么要到這里隱居的其他因由。
東方朔不僅保存和傳播過《山海經》,他還保護和修訂過司馬遷《史記》,在修訂過程中淡化了自已的事跡——
《智圣東方朔》出版之后,曾出現過不同聲音,即東方朔在漢武帝時期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司馬遷的《史記》也僅將他列入《滑稽列傳》里,而且并沒有多少褒獎之辭。說這話的人對《史記》幾乎沒什么了解。
《史記》中的《滑稽列傳》確實是司馬遷所創,然而其中的《東方朔傳》并非司馬遷所寫。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明確指出:仲長統云:(司馬)遷為《滑稽傳》,序優、旃事,不稱東方朔,非也。朔之行事,豈直旃、孟之比哉!
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史記·滑稽列傳》中的《東方朔傳》,恰恰不是司馬遷所寫,而是后世儒者褚少孫的補筆。東方朔平生從大儒到侏儒無不戲弄,在儒者眼里當然是“行為不軌”,褚少孫僅羅列了東方朔幾件小事,其中包括在長安一年換一個妾等“狂人”行為,最后才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作出一點評價。班固的《漢書》為東方朔單辟一傳,份量上堪與衛青、霍去病二人合傳相媲美,如果說司馬遷曾寫過《東方朔傳》,那么它就是班固所本。《漢書》中描述和表露的才是真正史家眼中的東方朔。
司馬遷比東方朔年輕十歲,在信奉黃老甚于儒家演說這一點與東方朔相同,為什么沒有親筆給東方朔寫傳?漢人桓潭《新論》中的一段話,為我們解開了謎底: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新論·離事第十一》)
這就是后來劉勰《文心雕龍·知音》里“史遷著書,諮東方朔”的著名爭論。桓譚實際上并不十分欣賞東方朔,他曾說東方朔的特長在于“短辭薄語”,因此決不會平白無故地替東方朔編造功績。而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于《武帝本紀》《太史公自序》中,曾兩度反復引用桓譚的話,顯然是持認同的觀點。
這里至少說明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就是在司馬遷完成《史記》的時候,東方朔依然活著;二是東方朔與司馬遷關系特別密切,司馬遷對東方朔未必師事,至少也當兄長看待。不然的話,他不會把犧牲了命根子也要寫成的嘔心瀝血之作輕易地交給他。
由此益發證明了夏侯湛對東方朔的贊譽絕不過分,若他不是中國最早的“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司馬遷能將準備藏之名山的巨著托付給他?
當然我們也可以推論:司馬遷想借助東方朔在漢武帝心目中的神仙地位,給自己的《史記》多加一道保護色,以免被他反復抨擊的漢武帝燒掉。桓譚見到的《史記》上面,司馬遷名下還有東方朔署名,看來作用正在于斯。如這果然是曾經保護《史記》的手段之一,那我就要稱贊司馬遷絕頂聰明!也許只表其封禪求仙,本身就不是司馬遷一個人的主意?這種“以事諷諫”的手法,更像東方朔的所作所為——不過這種推測還是留給我的小說表現吧。
也許因為司馬遷死得比東方朔要早,沒來及給這位兄長寫傳;也許信奉星宿控制凡間的司馬遷以為東方朔真是太歲星下凡,自己不宜給他寫傳;也許司馬遷確實替東方朔寫了傳,卻被東方朔在修訂過程中給刪掉了;反正這都無妨,既然寫了《史記》的司馬遷都沒給自己作傳,修訂《史記》的東方朔何必要給自己作傳呢?有了后來班固所作的《東方朔傳》和《司馬遷》,足矣!
(未完待續)
□東方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