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常務理事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中國史專業碩士研究生導師
學校檔案館館長兼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所長 吳小強
（上接第500期）
三、護禮法，憎惡奸佞之臣
東方朔自幼熟讀《詩》《書》等儒學經典，本質上是儒家思想的堅定信仰者和實踐者，他堅持儒家的社會倫理原則，積極維護漢朝法制和禮制，這一價值觀集中體現在他支持漢武帝處決昭平君和反對館陶公主情侶董偃兩個事件上。
據《漢書·東方朔傳》載，昭平君是漢武帝妹妹隆慮公主之子，娶漢武帝女兒夷安公主為妻，也即漢武帝的女婿，驕橫跋扈，不守法度。知子莫若母，隆慮公主深知自己的不肖之子早晚要鬧出事端，未雨綢繆，在病危之際，將兒子托付給漢武帝，“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 ”果然不出老母所料，昭平君待母親去世之后，自恃貴為當今皇上龍婿，又有母親免死之托，更加有恃無恐，任性妄為，竟然借醉酒殺害主傅，被“獄系內官”。因為是皇帝的親戚，廷尉不敢擅自做主，“上請請論。 ”把案子呈報給漢武帝做裁決。皇帝左右人人為之說情，漢武帝也曾猶豫：“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 ”為之垂涕嘆息，但又考慮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 ”于是同意廷尉意見，論斬昭平君。“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 ”
唯獨東方朔不僅沒有流露出絲毫悲情，反而為漢武帝上壽，表示贊賞祝賀之意：“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讐，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 ’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 ”當晚，漢武帝將東方朔召到宮中，婉言責備他上壽不選時機，東方朔免冠頓首回答：“臣聞樂太甚則陽溢，哀太甚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死。 ”（10）漢武帝聽后很高興，恢復東方朔中郎官職，并賜帛百匹。無疑，東方朔站在依法治國的立場上，支持漢武帝大義滅親，毅然處決腐敗分子昭平君，維護了漢家王朝法制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具有較高的積極意義。漢武帝在昭平君事件中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從維護統治的大局著眼，不循私情，處置恰當，也是值得肯定的。
關于館陶公主與董偃忘年戀之事，《漢書·東方朔傳》作了比較詳細的記述。“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館陶公主對家臣董偃由好感而生情，不僅從小收養他，而且悉心培養，教他學習掌握漢代貴族青年必須具備的知識與素養，待其成人成材之后，委以重任，充分信任。館陶公主通過董偃而接受爰叔的建議，向漢武帝獻上自己的長門園，博得漢武帝歡心。又采納爰叔的計謀，“稱疾不朝”，利用漢武帝前去公主府看望之際，巧妙地使漢武帝接受并承認了姑姑的忘年戀情，成就一對美好的姻緣，并借機引見董偃。“坐未定，上曰：‘愿謁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陛下，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萬死。 ’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箱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韝，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 ’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 ”在得到漢武帝的認可后，館陶公主與董偃公開過上夫妻生活，董偃的身份由公主侍臣一躍而升為公主的丈夫，“于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于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董君。 ”（11）
然而，對于館陶公主與董偃的愛情，東方朔表示出強烈的抵制情緒。他站在儒家傳統禮制立場上，認定他們的行為“亂禮”，敗壞風俗。懾于館陶公主皇室國戚的特殊身份，不便隨意指謫，東方朔便將矛頭對準了出身低微的董偃，向漢武帝進言“董偃有斬罪三”，具體為：“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于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 ”東方朔堅決反對漢武帝在宣室設宴款待董偃，認為“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漢武帝聽進去了東方朔的意見，“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后數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是后，公主貴人多踰禮制，自董偃始。 ”（12）
東方朔一貫反對皇室貴族的奢靡之風，將董偃作為貴族奢靡淫辟生活的代表人物，是有一定合理之處的。不過，在對待館陶公主與董偃婚姻的態度與做法上，東方朔難免失之迂腐，與當時漢朝社會相對開放的婚姻與性觀念并不吻合，在這一點上，漢武帝的婚姻價值觀顯然比東方朔更高一籌。漢武帝尊重姑姑對于個人終身大事的選擇，并按照館陶公主的遺愿，將她與傾心相愛的戀人董偃合葬于館陶公主的父親、漢武帝的爺爺漢文帝的霸陵，了卻其心愿。
四、好夸張，難免巧言之譏
東方朔具有極高的語言天賦，天性詼諧幽默，機智靈敏，又受過良好的儒學教育，詩書射御，逢占射覆，樣樣精通；才華橫溢，狂放不羈，且不失儒士本色，深得漢武帝的歡心。史書稱“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屈。 ”（13）
東方朔作為漢武帝的侍臣，善于察言觀色，在集權專制的體制下，出于生存之道的本能，難免會用夸張的語言贊美人主，盡阿諛奉承之事，但他在頌圣之余，巧妙地提醒漢武帝應當注意選拔優秀人才，任人唯賢。“上以朔口諧辭給，好作問之。嘗問朔曰：‘先生視眹何如主也？’朔對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他接著列舉出一連串歷史上的圣人賢達加以比附：“譬若以周邵為丞相，孔丘為御史大夫，太公為將軍，畢公高拾遺于后，弁嚴子為衛尉，皋陶為大理，后稷為司農，伊尹為少府，子贛使外國，顏閔為博士，子夏為太常，益為右扶風，季路為執金吾，契為鴻臚，龍逢為宗正，伯夷為京兆，管仲為馮翊，魯般為將作，仲山甫為光祿，申伯為太仆，延陵季子為水衡，百里奚為典屬國，柳下惠為大長秋，史魚為司直，遽伯玉為太傅，孔父為詹事，孫叔敖為諸侯相，子產為郡守，王慶忌為期門，夏育為鼎官，羿為旄頭，宋萬為式道候。 ”（14）逗得漢武帝哈哈大笑。東方朔一口氣說出這么多古代圣賢名流，既表明其內心十分景仰他們，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其知識之淵博。
東方朔自視甚高，對于同時代的知名學者、賢能之士頗不以為然。“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 ’朔對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股腳，連睢尻，遺蛇其跡，行步偊旅，臣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朔之進對澹辭，皆此類也。”（15）盡管東方朔具備同時代人罕有其匹的語言才華，深懷一片赤誠的報國忠君之志，卻因其言行過于張揚，漢武帝對其親近卻不重用。東方朔所瞧不起的公孫弘、司馬遷等上述人物均被漢武帝委以重任，“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后常為郎，與枚舉、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詼諧，辭數萬言，終不見用。 ”（16）
東方朔的懷才不遇，與其自身的性格特點和言語專長不無關系。儒家傳統對于那些能說會道的“巧言”者是不屑的。《論語·學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朱熹《章句》：“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飾于外，務以悅人，則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 ”（17）《論語·公冶長》：“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18）孔子倡導的風格是語言遲鈍而行動迅速。《論語·里仁》：“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19）東方朔在漢代儒林之中屬于另類，其夸張的言語和張揚的行事風格，與當時儒林風尚格格不入。“時詔賜之食于前。飯已，盡懷其余肉持去，衣盡污。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 ”（20）東方朔這種特立獨行，難免會遭到士人的非議或譏諷。
余論：東方朔天資聰慧，學習勤奮，掌握了多學科的知識。他積極進取，順應當時的時代潮流，奮力投身于政治生活當中，以求博取功名利祿。長期側身于宮廷中樞，陪伴皇帝于左右，雖然從未位居朝廷大官重臣，但由于獲得了漢武帝的喜愛，其諫言常被采納。《東方朔別傳》載：“孝武皇帝時，人有殺上林鹿者，武帝大怒，下有司殺之。群臣皆相阿：‘煞人主鹿，大不敬，當死。’東方朔時在旁曰：‘是人罪一當死者三。使陛下以鹿之故殺人，一當死；使天下聞之，皆以陛下重鹿賤人，二當死也；匈奴即有急推鹿觸之，三當死也。 ’武帝默然，遂釋煞鹿者之罪。 ”（21）《東方朔別傳》的史料價值雖不及《史記》、《漢書》，但有此故事，當非空穴來風，其中所蘊涵的以人為本的思想價值觀，與東方朔的思想是頗為吻合的。
簡要總結，東方朔的核心價值觀主要有：（一）積極進取，努力實現大臣報國夢。（二）以農為本，發展農業生產，維護農民合法權益。（三）提倡節儉，痛恨奢靡之風。（四）維護禮制和法律，杜絕不正之風。（五）以人為本，珍惜普通民眾生命。東方朔的核心價值觀，主要來源于其少年時期所受到的儒學熏陶。例如，《論語·鄉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22）《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23）“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事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24）東方朔的核心價值觀，從孔孟儒家的思想中能夠清晰地找到其根源和依據所在。
注釋：
（1）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41頁。（2）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3205頁。（3）（4）錢存訓《書于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83-85頁。（5）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108頁。（6）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47頁。（7）（8）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58頁。（9）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72頁。（10）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52頁。（11）（12）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55頁、2856-2857頁。（13）（14）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60頁。（15）同上，第2863頁。（16）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64頁。（17）（18）（1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0頁、80頁、73頁。
（20）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3205頁。（21）《太平御覽》卷四五七《人事部》九八《諫諍七》，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第2版，第2104頁。（22）（23）（24）分別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5頁、344頁、349-350頁。
組詩
謁東方先生石像（二首）
李葆國
一
吹吹拍拍掛復鬮，未卜終生長效優。談笑修平家國事，始終猶自占神頭。
二
文臣輔國問何艱，智者能非擅繞彎。慢道興亡淡笑事，幾多血淚印斑斑。
謁顏平原碑墻
張棟
一隅足以證全身，血濺沙墻見氣神。城自敵前能御馬，字從公后始如人。端行無語成號令，義舉有聲關萬民。殘石崢嶸照千古，猶將忠直抱天真。
參觀唐城墻遺址和顏真卿
刻碑
護城河水繞清流,映我振衣登堞樓。遙想漁陽鼙鼓事,肅憑郡守剩墻頭。英豪七尺當街塑,碑刻千年勝跡留。鐵劃金鉤今仰止,又添懷古幾多愁？
謁東方朔塑像
王淑芬聳入云天沐雨稠，襟懷磊落為民謀。悠悠古韻思高遠，風點墨池畫贊留。
游東方朔公園
胡春華
白玉橋頭映碧水，千斤泰石載升平。廊腰縵轉說先哲，碑臥滄桑話古城。精塑圣賢懷智遠，拱高漢柱立清明。筑臺齊奏和諧殿，起舞東方唐漢情。
注：2015年6月11日，李葆國、張棟二位詩人來陵城區，由當地友人陪同，參觀顏真卿公園和東方朔公園特題詩。
李葆國，字塬村，山東武城人。1951年生，大學中文，師承王國維弟子黃橋、姚雪垠弟子文自成、曲嘯等教授，曾任中學語文教師、遼寧大石橋市農資公司書記兼總經理、大石橋市供銷聯社副主任，遼寧大石橋詩詞學會副會長、營口市詩詞學會副秘書長，現任中華詩詞學會學術部、圖書編著中心主任。著有《石橋軒吟稿》。
張棟，生于1956年10月，山東商河縣人。大學文化，原德州臨邑政協主席。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山東詩詞學會理事，《歷山詩刊》編委，山東作協會員，德州市作協副主席。已發表詩詞兩千余首。先后有《秋林集》《新葉集》《廣川集》《芳草集》《惠風集》等詩集出版。
王淑芬工作單位系武城鄉鎮企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