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常務理事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宋超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今山東省德州市陵城區）人，生卒年不詳。{1}作為漢武帝時期唯一位著名的辭賦家，東方朔頗具有傳奇色彩的一生，卻以“滑稽之雄”的形象見諸史冊，不僅武帝以“俳優”待之，“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后人如劉向引“長老賢人”語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揚雄以為“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目之為“滑稽之雄”。這與東方朔初上書時以“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鼔之教……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高自稱譽”，{2}力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初衷大相徑庭。對此，許多學者已經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之上，試圖就司馬遷《史記》與班固《漢書》關于東方朔事跡的異同與取舍略作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史記》關于東方朔事跡的記載
同在武帝一朝為官的司馬遷與東方朔，兩人是否有所直接交往，從目前所能見到的史料分析，僅有唐人司馬貞“索隱”《史記·太史公自序》“為《太史公書》”時曰：“桓譚云：‘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則謂‘太史公’是朔稱也。亦恐其說未盡，蓋遷自尊其父著述，稱之曰‘公’。或云遷外孫楊惲所稱，事或當爾也。”{3}桓譚所謂司馬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東方朔署其書為“太史公”事僅此一見，不知有何依據，亦不見其他史家引用是說。且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有已經明言“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漢書》卷六四《司馬遷傳》中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諸語。可見《史記》成書后司馬遷并未宣示與人，東方朔可能未見其書，應在情理之中。
雖然現有資料不足以支持桓譚“司馬遷書成以示東方朔”的說法，但似乎可以表明，在去西漢不遠的東漢初年人桓譚的眼中，盡管不知司馬遷與東方朔兩人的關系如何，但據《漢書東方朔傳》，武帝曾問東方朔曰：“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東方朔詼諧地答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股腳連脽凥，遺蛇其跡行步偊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雖然答非所問，但從自炫“尚兼此數子”看，東方朔對于司馬遷等還是相當諳熟；反之亦可證明司馬遷對于東方朔，大抵也是相知較深。
然而，頗令筆者頗感疑惑的是，司馬遷《史記》不僅沒有為東方朔立傳，甚至關于東方朔的事跡記載幾近于無。{4}從現存文獻考察，最早記錄東方朔者應是出于約在宣帝年間成書的《鹽鐵論》。{5}
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代表的朝廷一方，與以賢良文學為代表的民間一方聚集京城長安，雙方就武帝時期各項政策的利弊得失展開激烈的爭辯。在何謂“賢者”以及如何“褒賢”的問題上，雙方皆以東方朔為例以申己意，相互詰難。桑弘羊認為：文學言行雖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貞，不過高瞻下視，絜言污行，觴酒豆肉，遷延相讓，辭小取大，雞廉狼吞。趙綰、王臧之等以儒術擢為上卿，而有奸利殘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竊權重，欺紿宗室，受諸侯之賂，卒皆誅死。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況無東方朔之口，其余無足觀者也。
面對桑弘羊尖銳的詰問，文學答曰：志善者忘惡，謹小者致大……袁盎親于景帝，秣馬不過一駟。公孫弘即三公之位，家不過十乘。東方先生說聽于武帝，不驕溢。主父見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貴，莫知恤士也，于是取饒衍之余以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也。{6}
在雙方的詰難中，御史大夫桑弘羊所非之“賢者”有趙綰、王臧、主父偃與東方朔；文學所是之“賢者”有公孫弘、東方朔與主父偃。其中袁盎死于景帝年間，趙綰、王臧見誅于武帝建元年間，而公孫弘與主父偃則在武帝詢問東方朔“何與比哉”之例。桑弘羊出身洛陽富豪之家，武帝初期步入仕途，以善“心計”，即長于理財而深得武帝信任，武帝晚年以搜粟都尉擢為御史大夫，成為朝廷之重臣。從桑弘羊的出身及經歷看，自然輕蔑那些“絜言污行”、以“儒術”、“口舌”取官者。具體論及東方朔，桑弘羊認為，雖然東方朔自視甚有“辯略”，且“當世無雙”，然而觀其“私行”，則“狂夫不忍為”，{7}至于“無東方朔之口”的主父偃之流更是“無足觀者”。桑弘羊主要抨擊的是主父偃，兼及東方朔；文學卻援引“家不過十乘”、不在桑弘羊批評之例的丞相公孫弘，為“不驕溢”的東方朔與“非為私家之業也”的主父偃辯護；顯然要想維護東方朔的形象，必然也要維護“受諸侯之賂”的主父偃的形象。{8}在鹽鐵會議上，辯論的雙方夸大其詞、相互責難的現象屢見不鮮，不足為怪。不過，從朝野雙方對東方朔的不同評價可以反映出，至昭帝時期，關于東方朔，朝野間已經出現了兩種不同的形象與評價。
還需指出，不論“貶”東方朔的桑弘羊與“褒”東方朔的文學，均沒有舉出任何一個實例以資證明。因此，關于東方朔事跡最為詳細的記載，當是出自褚先生所補的《史記·滑稽列傳》。
褚先生，名少孫，元成間人。顏師古注《司馬遷傳》“而十篇缺，有錄無書”時引張晏語曰：“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顏師古認為《史記》“本無兵書”外，其余九篇應是褚先生所補。{9}
褚先生補《史記》事，自《史記》問世以來就是一個聚訟不已的問題，筆者無力探討這一問題，僅就褚先生所補《滑稽列傳》中關于東方朔的事跡略作探討。
司馬遷《滑稽列傳》僅述漢以前淳于髠、優孟、優旃三人事跡，褚先生則仿史遷之例，補郭舍人、東方朔、東郭先生、王先生、西門豹等事跡。褚先生自述補《滑稽列傳》緣由時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司馬貞“索隱”按：“東方朔亦多博觀外家之語，則外家非正經，即史傳雜說之書也。”{10}
褚先生所補東方朔事跡主要有：
（一）武帝時……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交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
（二）時詔賜之食于前。飯已，盡懷其余肉持去，衣盡污。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
（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
（四）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自以為海內無雙……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于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五）建章宮后合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后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來降漢。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六）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愿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11}
從褚先生所述《滑稽列傳》東方朔事跡看，至少可能說明至元成年間，關于東方朔事跡的故事與傳說已經基本成形，這可能也是現今我們所能見到關于東方朔事跡最早的記錄。一些學者認為《史記·滑稽列傳》與《漢書·東方朔傳》中關于東方朔的部分是抄襲《東方朔別傳》而成，當然也有學者提出不同意見。{12}《東方朔別傳》成書年代不詳，且在五代后晉時可能已經散佚。從《太平御覽》記錄的64種《別傳》，僅《東方朔別傳》所錄是西漢年間人，其余皆是魏晉時人。{13}似乎可以證明，直至魏晉時期，撰寫《別傳》始成風尚。如此看來，《東方朔別傳》極有可能魏晉時人追記東方朔故事而成，至少在元成年間尚未成書。如是，褚先生所補東方朔事跡，盡管如其所述，多出自于“外家傳記”，但與《東方朔別傳》并沒有關系。至于《漢書·東方朔傳》從中取材多少，筆者將在下一節分析。
《漢書》關于東方朔事跡的記載
與司馬遷《史記》基本未著東方朔事跡，僅靠褚先生所補不同的是，班固《漢書》則為東方朔單獨立傳，現臚列是傳所述東方朔主要事跡如下，以資與《史記·滑稽列傳》參照比較：
(一)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朔初來，上書曰……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令待詔公車，奉祿薄，未得省見。
（二）久之，朔紿騶朱儒曰：“上以若曹無益于縣官……今欲盡殺若曹。”朱儒大恐，啼泣……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上知朔多端召問朔何恐朱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上大笑，因使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
（三）上嘗使諸數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東方朔）連中，輒賜帛。時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也。臣愿令朔復射……舍人所問，朔應聲輒對，變詐鏠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上以朔為常侍郎，遂得愛幸。
（四）伏日，詔賜從官肉。大官丞日晏不來，朔獨拔劍割肉……大官奏之……上曰：“先生起自責也。”朔再拜曰：“……拔劍割肉，壹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責，乃反自譽！”……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云。
（五）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獄系內官。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于是為之垂涕嘆息……朔前上壽，曰：“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
（六）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五十余矣，近幸董偃……于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董君。是時，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
（七）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歷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愿陛下留意察之。”
(八）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
（九）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時方外事胡越，內興制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守相至公卿，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后常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詼諧，辭數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
注釋：
{1}《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載：“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數……朔初來上書曰：‘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臣朔年二十二……’。”（中華書局，1962，第2841頁）《漢書》卷六《武帝紀》：“建元元年（前140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建之士”。（第155頁）據此推算，東方朔約生于前161年。至于東方朔卒年，諸多研究者說法不一，大體認定在前103至前90年之間，一般認為在前93年左右。（參見胡春潤《東方朔研究綜述》，《名作欣賞》2006年第18期）
{2}《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41-2842頁。
{3}《史記》卷一三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第3320頁。
{4}以“東方朔”為例檢索《四庫全書》電子本，《史記》凡14見，均見褚先生所補《滑稽列傳》及史記三家注與所引班固《漢書·東方朔傳》“贊曰”。
{5}《鹽鐵論》是西漢桓寬根據著名的"鹽鐵會議"記錄整理撰寫的重要史書。桓寬，字次公。汝南（今河南上蔡西南）人，生卒年不詳。漢宣帝時被舉為郎，后任廬江太守丞。著有《鹽鐵論》。關于《鹽鐵論》一書的可信程度，陳直先生認為：“兩漢流傳之古籍，無一語為后人加入者，首推此書”。（《鹽鐵論解要》前言，《摹廬叢書七種》，齊魯書社，1981，第121頁）
{6}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四《褒賢》，中華書局，1992，第242-243頁。
{7}所謂“狂夫不忍為”，陳植先生按：“《史記·滑稽傳》，褚少孫補東方朔事云：‘用所賜錢帛，取婦于長安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于女子。’本文意即指此。”（《摹廬叢書七種》，第176頁）
{8}文學所謂主父偃“受諸侯賂”是為“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實際上并沒有多少說服力，因此在如何“褒賢”的問題上，文學必需要援引并沒有受到桑經羊指責的公孫弘，進而為東方朔與主父偃辯解。
{9}《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2724頁。
{10}《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第3023頁。
{11}《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第3023-3028頁。
{12}參見孫英娜《〈東方朔別傳〉與〈漢書·東方朔傳〉之關系重證》，《大家》2007年第4期。
{13}《太平御覽·經史圖書綱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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