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興剛
父親是個做風箏的巧匠,無論動物,還是人物海蟲,用竹篾扎制框架,絲綢敷面,細毛筆在絲綢上慢慢勾勒。等風箏飛上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每年的二三月,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時節,遇上禮拜天。父親帶上他的風箏,騎車十幾里帶我去浮煙山放風箏。綠在草叢里瘋長,暖風吹得身子暖洋洋,燕子、蜈蚣、就連海里的鯨魚海馬也在天上飛。
父親最擅長扎燕子,父親說,你看到了嗎?燕子每年“二百五”這天準時飛回山東,等天氣轉涼了又飛回南方,但第二年,那對小夫妻永遠記得去年壘的巢窩。父親說,你要記得學會做一只燕子,無論你將來飛得多遠多高,要記得你的家。
跑啊,跑啊,用力跑,慢慢松手里的線。我拽著風箏努力跑,父親在我身后拼命追。看著風箏在天空穩住,展翅翱翔那一刻,父親露出兩排被劣質煙熏的大黃牙,嘿嘿地笑。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小學民辦教師,正因為我的出現父親在以后很多年里沒有轉正。微薄的收入,以至于母親經常跟父親吵架,父親從不跟母親惱,說幾句玩笑話又把母親逗笑了。但在學校里課堂上,父親卻是很嚴厲,不喜言笑,好像欠他幾個錢似的。哪個孩子考試成績不好或者貪玩完不成作業那就慘了,常常放學后留在學校回不了家,家長只好站在校門口干巴巴地等,于是,調皮的孩子在背地里便給父親留下了黑貓警長的綽號。
我高考落榜那年,賭氣不吃飯,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出來,父親蹲在房門口講了兩天的勵志故事,好哄歹哄才把我從屋子里哄出來。父親跟我說,世上的路萬千條,這條不通走那條,何必一頭撞到南墻不回頭。我看到父親眼鏡底下滑下兩滴清淚,我知道父親心里也不好受,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以后再怎么跟人家指點江山。我毅然選擇了復讀。
我考上大學動身去北京那天,父親說,你這風箏看來要飛遠了,但線在我手里,跑不了你。說完嘿嘿笑。
后來我去了美國,父親逢人就夸兒子在美國呢,搞電磁場呢,好像是宇宙里的玩意。父親一輩子過慣了清苦日子,習慣了摳,就連給我拍個電報,一個字能表達完的絕不用兩個字。在我到美國的第三年,父親給我拍了個電報:幾日回家?我回復:明年。但我食言了,好幾個攻關項目讓我脫不了身。第四年父親來報:把娃送回來。我漠然一笑怎么可能?第五年來報:母病重速歸!我慌忙打電話給母親詢問什么情況,母親一臉驚訝,說沒影的事,自己正跟你爸下地呢。第六年:久不歸家,何故?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第七年……
每年我給父親回電報都說明年就回,父親也逢人就說,俺兒明年就回,只是后來少了介紹我是搞宇宙的。母親跟我說,你爸老說你明年就回,鄉親們都不相信他了,所以你爸很沒面子。
陽春三月,浮煙山松柏清脆,芳草糜香,暖風怡人。父親緊緊攥著手里的線,燕子在天上飛翔,燕子的臉被父親做得大了些,畫上了小孩子的臉龐,我知道父親那是畫的我。父親問我,小伙子你是哪里人?來這做啥了?我說,本地人,來陪父親放風箏了。父親說,你是個好孩子,俺兒去了美國,線斷了,漂洋過海了,但俺兒說明年一定回來。說完緊緊凝視著天上的風箏,生怕一不小心又飛走了。
母親說,你這一走就是八年,你爸每年都讓我帶他來放風箏,我知道他放的是你,只是這回是真病了,連媽有時候他都不認識。
我說,回國前我已經遞了辭呈,再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