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民
今天晚上,月亮悠悠的,風也悠悠的:月光灑滿了我的床前,銀銀的亮,風鉆進窗來,緩緩地游蕩;于是,我便再也沒了睡意,獨個兒在床上想心事。
人小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愁。
有月的夜里,常跟在娘的后面,一步一顫地到村前那青青河邊洗衣衫,小棒槌在捶布石上咣當咣當地響,我就守在一旁望水,望水中晃悠悠的月亮,還有對岸那憧憧樹影。月下的娘,揉一會兒、捶一會兒,捶一會兒、揉一會兒,我覺得乏味,便脫了衣衫下河里去,仰浮著看那靜靜的天,那明明的月;那月光真朗,岸邊柳樹下娘的鼻子嘴巴看得真真切切。天無風,月兒亮的似個玉做的鏡,里面有山、有樹,還有人呢。我便興奮起來:月兒上怎會有人呢?怎么會呢?我便疑惑地去問娘,我為么不能到月兒里去呢?娘就說:“那人是‘累人’,干活累了的人才會到那兒去呢!”我浸在水里,就望娘,噢,我明白了,娘和我一樣,都不是累人,只有累人才到那里去呢,我不想當累人,娘想當累人,想去月亮上去哩。我又問娘,娘說:“傻孩子,娘不會累哩!”
沒月兒的晚上,我就趴在炕上望那燈花,半明半暗的燈花下,娘坐在當面蒲團上,毛巾蒙了頭,徹夜紡棉花。“嗡嗡,嗡嗡”手起手落,紡車重復著一個聲調,我就覺得躁。看那豆大的燈花,兀地冒了一個花刺來,就像天空的月,霎時亮了許多,再看娘,娘的影子就在后面的大半個墻上,乍明乍暗的,像個鬼怪,我就有些怯了,說給娘聽,娘說:“睡吧,睡了就沒有了。”我背過臉去,閉了眼,慢慢去想村前的小河,想那明凈的月兒,想月兒上的累人。我想不通,娘為何做了那么多的活卻不累呢?想著想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醒來撒尿,娘仍然坐在那里,似乎她一動沒動過。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娘卻在圈旁喂豬了,我就揉著眼問娘說:“我想爹了,爹為何總也不來?”娘就怔住了,忘了往槽子舀食。娘說:“爹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你上學了就來了。”
從那以后,我就天天盼著鬧著要上學。終于,有一年的一天早晨,我被滿臉喜悅的娘喊醒,娘說:“快起來,今兒你要上學堂了!”這天早晨,娘拿來她趕制的衣褲,左瞧右瞧為我穿衣,最后,套我脖頸一藍布包包,又塞我一煮地瓜,拎小狗般地向村東破廟里去了。
我上學了,可爹還是沒有回來。
有一天,我在學堂里讀書,那一早不知為何老師沒來。搖頭晃腦念了幾遍課文,就覺得無聊起來,我便仰頭去看高高的房梁:房的四壁布滿了灰塵,結滿了蜘蛛網,細細看,檁梁上有紅綠黑相間的花紋,甚是有趣,后又看到了畫著張牙舞爪的鬼怪,就嚇得不行,哭著跑回家,再不上學。娘就哄勸,我就在院中打滾不起,娘急了,吼了一聲,“啪”地扇我一掌,我張了嘴,駭得噤了聲;娘看看她的手,呆呆的、癡癡的,然后,突然蹲下撫了我的臉,抹我嘴角的血絲,我就看見娘大顆大顆的淚向外滾。我就說:“我想爹,爹還沒來。”娘的淚就成串地往下流;娘說:“爹累了,爹是‘累人’,爹上月兒去了。”我就想,娘整天洗衣呀、紡線呀,原來真是為了累啊,累了就會到月兒上去,就會見到爹。我就大聲說娘,我也要做累人,我也要去找爹。娘拍打著我身上的土,哭著笑著說:“好孩子,好好念書,等你念大了也就成累人了,就會見到爹的。”
于是,我就又上學去,再也不怕那猙獰的鬼怪了;我就記住了母親的話,風里雨里,白天黑夜,少言寡語,我一心向學,我就要學出個累來,好去見爹。
就這樣,我慢慢地長大了,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再后來,我遠離了故土,來到一個先陌生后熟識的城市,娶了妻、生了子。我當然早已明白了娘為何總是不“累”了,也知道了爹爹為何早早就做了“累人”。
……
今晚,仍是那方朗朗的月,依然那縷輕輕的風,而娘也早變成“累人”,踏上月兒見爹去了。
我坐在床前,看這月和風:就覺那銀花花的月光是爹娘在笑哩,就聽那悠悠游蕩的風是爹娘的腳步聲哩!爹呀,娘呀,你們都變“累人”走了,走了也在牽掛你們的兒子呢!我早已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