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紅敏
姥姥愛喝茶,從小便陪姥姥喝茶的我,也被養成了一個小“茶架”。
每逢農活不忙的時候,母親總會把姥姥接到家里來小住一段時日。姥姥是小腳女人,尋常日子就在炕上盤腿一坐,我沏好茶,雙手捧著,遞到姥姥手里。姥姥雙手接過,一臉燦爛地笑,笑聲爽朗又明亮,就像窗外溫煦的陽光,和著茉莉花茶的清香,滿屋子都亮了、香了。
姥姥更愛喝儼茶。淡的茶是不喜的,我拿起茶葉盒,姥姥總是笑著說:“多下,多下。”喝了幾回的茶,色淺而味寡,姥姥也是不屑的。有時家里有紅糖,我便捏上多多的茶葉,再放上多多的紅糖,一壺滾燙的水沖下去,茉莉花的茶葉翻上又滾下,焦糖的色澤加深了茶水的顏色,閉上眼睛,深深一嗅,一股濃郁的香氣沁入心脾,苦中帶著甜,澀澀又含香。于是忍不住呷上一口,竟覺那苦澀穿腸過,余香齒間留。我捧著熱茶,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炕邊,雙手遞給姥姥。姥姥又是滿臉燦爛的笑:“我的丫頭長大了,會給姥姥倒茶了。”然后極享受地小口啜著、品著,仿佛那是世上極美味的珍品。
姥姥的右手是殘疾的。姥姥在娘家排行老五,上面原已有了四個姐姐。在那個舊年月,女兒家是不被待見的,更何況是第五個女兒。姥姥的父親一看又生了個女兒,氣得抓起孩子就往地下摔。姥姥命大,命保住了,但是右手卻被摔壞了,長大后便總是往里拐著,活動不便。
姥爺去世早,那時候母親十歲,小舅7歲,大舅還沒有成家。姥姥跟著大舅,領著小舅下過東北,闖過云南。大舅成家之后,“南征北戰”的姥姥又帶著小舅回到老家,把孩子養大。
我想歲月對姥姥也夠殘酷了吧,一生下就被摔,年輕時便守寡,姥姥的心里該是多么苦啊。可是在我的記憶里,卻從來沒有見姥姥愁苦過,甚至沒有見到姥姥皺一下眉頭。相反的,她總是那樣笑語盈盈的,還愛講笑話。你若是不高興,她非要講一百個笑話把你逗樂不可。自家日子清苦,心里卻又總想著別人,樂善好施的姥姥總是毫不吝嗇地拿自己的東西救濟困難中的鄉鄰,有什么好的也總想著疼別人,姥姥是四鄰八舍出了名的“心善”。
姥姥那只拐了的手,更成了鄉里鄉親稱道的“好手”。大人孩子上火了,有時會在嘴巴底下長一個或幾個小疙瘩,用手掰住這疙瘩,使勁捻幾下,只要“疙瘩”能活動了,火就祛除了。姥姥那只手是極會“捻疙瘩”的,于是村里不管哪個孩子脖子底下長了疙瘩,他媽媽一準會領了孩子來找姥姥。姥姥就用那只拐了的手托住孩子的下頜,用中指使勁去捻那疙瘩。為了不讓孩子感到疼痛,她就一邊捻一邊講笑話,往往在笑談里,疙瘩就捻好了。孩子的媽媽千恩萬謝,讓姥姥去她家喝茶。姥姥愛喝茶,大家都知道。
于是逢集的時候,或者誰家有了“好茶”,總不忘給姥姥送上一包。姥姥又笑成了一朵花,就拉了那人坐下,燒一壺滾燙的水,沏了茶,一塊兒品嘗。
我常想,那個年月,莊戶人家能有什么好茶呢?與其說姥姥在“品茶”,毋寧說姥姥在品味自己的人生吧。她在生活這壺滾燙的水里,加入一小撮茉莉花茶,于是日子便裊裊生香了,不僅滋養了自己,還惠及了他人。這撮小小的茶葉,便是姥姥樂觀、豁達、善良的心啊!她不懂茶道,可是我卻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茶師,她將清苦的生活調制成了一杯杯香茗。
輕淺的時光里,捧起一杯茉莉花茶,裊裊清香里,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回到了給姥姥奉茶的日子。我常常遺憾,姥姥沒有品到世上的好茶,但是現在我卻想,姥姥其實已經品到了最好的茶葉,那是世上任何名貴的茶葉都無法比擬的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