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榮
我家牛屋的后墻上,赫然掛著一個犁鏵,那是父親的犁鏵。
父親很愛他的犁鏵,把犁鏵當做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腦海里最尊貴的神靈。每當布谷鳥的歌聲還在心中醞釀,春雨剛剛潤醒大地的時候,父親便用雙臂把犁鏵輕輕地拖下,像打磨璞玉一樣把犁鏵擦拭得雪亮,目光里透射著對犁鏵的萬般敬仰。他把積蓄一冬的夢想瞬間傾訴于犁鏵的鋒芒,用堅碩的意念、熾熱的情懷喚醒沉睡的犁鏵。
父親是犁地的行家。手握犁把,高舉牛鞭,亮著嗓音在田野行進是他絕妙的畫卷。那種瀟灑,那種優美,可以和唐詩宋詞媲美,甚至更勝一籌。因為父親的吆歌、父親的姿態、父親的犁藝精湛,絕美如春風枝頭的花朵。
父親犁地,總要發出“噢——噢”長長的喊聲,那喊聲高亢嘹亮,像穿越時空的洪鐘,震撼山河。那一道道犁溝如聰慧的女人走過的一道道針線,整齊優美、藝術別致、深淺得當、粗細勻稱;那土地像梳子梳過的美人長發,像藝術家篆刻的精美詩行,像翻開歷史的段段記憶。
犁地是辛苦的,犁鏵是辛苦的,牛馬是辛苦的,犁地的人更是辛苦的。小時候我最牢記的就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憋嬎荚矗煌h?。在春華秋實的更迭中,最使我難忘的就是父親扶著犁鏵躬耕的身影。
春耕季節,父親頭戴上斗笠,右手扶犁,左手揚鞭,反復埋首弓腰,在貧瘠而荒蕪的土地上,在人性所能抵達的深度,唱響“唏,噓,唏,噓,走……”的歌謠。從黎明到黃昏,從破耕到播種,父親不知疲倦地耕種著水田、旱地、平原、山川,過著簡樸而恬淡的生活,犁著幸福而美滿的歡歌。此時,犁鏵閃爍著锃亮的光芒,承載著時光的希望,在父親精心的喂養下,翻出黑色的浪花,捧出誘人的芳香。
犁鏵是無聲的耕者,除了在田野里舞蹈,更多的時候像石頭一樣緘默。它的秉性一如我寡言的父親,骨子里天生流淌著勞動的熱情,在一畦希望的土地上,耕耘著世紀的光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道道犁痕鐫刻在父親布滿溝壑的額頭,參差交錯。我從中可以感知父親對天災的憂慮和擔心,對豐收的喜悅和神往,對未來的希冀和渴盼。
風雨中,苦難里,父親擦亮太陽月亮樣的犁鏵,把貧困踩在腳下,把腰身彎成犁鏵,沿著厚重的泥土,奮力插進土地的心臟。那一刻,我看到父親的堅韌勤勞,質樸忠厚;看到父親的稻谷香,高粱紅,麥穗沉……
犁鏵任務完成后,便卸甲歸倉。像從前一樣,父親找來一大捧蓖麻籽,放在石臼里,反復敲砸,待到把蓖麻籽砸出油來之后,又用凈布將蓖麻渣和油包扎起來,在犁鏵板上、手扶把上不停地打磨,擦了干,干了擦,反復擦磨多次,直到把犁鏵擦得錚明放亮,才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牛屋的墻上。此時,犁鏵便如凱旋的戰士,安靜地守著日月星辰,守著我日漸年邁的父親,守著我日益蓬勃的村莊。
是呀!一滴水令天下的植物有了顏色,一把犁讓天下的糧倉有了希望。在父親的犁鏵上,我不僅看到了太陽和月亮的相偎相依,山川與河流的競相生長,還看到了父親堅硬如鐵的意志,那堅韌的光芒,那執著的忠誠,一直射入我的靈魂深處,讓我深刻感悟了播種的希冀和收獲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