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賓
母親開始種苧麻了,撒了種子的薄地一出苗,母親的心思就拴在了那塊薄地上。
薄地不大,是母親費了好大勁兒在亂石堆中墾出來的。一塊塊硬石和磚塊挪走之后,母親閑不住的手又開始鏟地了。瞧一眼裂開的黃土,母親嘴里念叨不停:“這幾分地不種別的,就種苧麻!”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宋代范成大詩里這樣說,農民白天在地里鋤草,夜晚在家中搓麻線,還說村里的男男女女各忙農活,連頑皮的小孩童也學著做農事。這首樂忙的古體詩,從頭至尾記述了農民的辛勤耕作,流溢出濃濃的鄉間生活氣息。詩中的“績麻”,更讓我看到,母親所種的苧麻也能在古代名家筆下走詩,年幼的我每每朗讀這首詩,都會十分用心,并感到無比自豪。
母親識不了幾個字,怎知苧麻還能成詩?農耕時光里,勤快的母親早出晚歸,從遠處河溝里拎來一桶桶水澆下去,然后直起腰來站在那塊薄地上。懵懂的我隱約感到,辛勞的母親種下去的是苧麻,還是詩!母親卻渾然不知,只知道沒白沒黑地在那塊薄地上不停地勞作,在一個叫故土的地方安分地度年月。
苧麻長成了,一小塊薄地滿眼蔥綠,一棵棵半人高的苧麻快樂地擠在一起,站成了一小片莖直葉茂的麻林。母親揩一下額頭,輕快地拿了鐮刀,喜悅地開始采割,母親精心開墾的地塊終于收獲了。一捆捆苧麻運至家中后,勤快的母親又開始了麻絲的制作。
母親先將收割來的苧麻放入河溝浸泡,過些日子,經過浸泡的苧麻剝下麻皮,母親再用麻刀麻利地刮掉硬質木皮(即刮青)獲得生麻,然后母親將生麻泡在水里脫膠變軟,曬干后,將麻皮一絲絲分細,麻絲就制作成了。閑不住的母親還要搓麻線,這個過程便是宋代范成大詩中說的“績麻”。母親也像詩里那樣,總在白天農忙之后,不知疲倦地于夜間搓麻線,夜深人靜了,母親仍在屋子里忙活計。
鄉村的夜悄悄走來了,一盞如豆的燈火鋪開暗黃的光,母親抖動的影子,晃動在屋舍的一面土墻上。這童年的記憶中,制作麻絲是個最有生趣的環節,瘦削的母親蹲在屋子狹小的空間里,手握麻鼓(抽麻絲的工具),緊緊壓住一縷縷麻皮,利落地抽出一絲絲麻絲來。母親的動作輕便快捷,嫻熟更是我年幼的腦海里抹不掉的一抹痕跡。沒長大的我喜歡讀古詩,范成大的“績麻”詩,每每此時總在我不成熟的思想里展開無盡的想象。我恍惚看見,一代代人在無聲無息的勞作中,將麻絲搓成堅實有力的麻繩,便有了有關“績麻”的名詩和名句。我還會從“績麻”的每個動作中,看到飛奔的馬車,一串串行走的腳印,還能聞到一碗碗米香。其實,更多的還有我無法目及和想到的。
歲月中的母親常常夜間“績麻”,搓成的一捆捆麻繩,母親總是出神地瞧過去,蓄滿了發芽的種子的眼神像收不住的腳步,穿行在老不掉的時光中。繼續行走的光陰里,一個個麻墊做成了,一個個麻毯加工成了藝術品。巧手的母親還會在每個麻墊和麻毯上,繡出一朵朵美麗的花朵圖案,一向苛求于事的母親點點頭,擇個晴好的天氣,便運到城里賣出去。
等有了糖吃,有了一件像樣的童衣裹在我身上,農耕不輟的母親也就有了花朵一樣的笑容。其實,那些艱難的時光里,母親從沒說日子難熬,因為天天農作的母親苦和累也是快樂!怪不得宋代名家范成大,會寫出那樣的經典樂忙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