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鈺珍
那年我七歲,與隔壁發小胖丫下五子棋。她輸了,哭著鼻子跑回家,不久,她拿出一塊圓圓的餅子,趾高氣揚地在我面前顯擺:“我媽說這叫月餅,是我爸從部隊寄回來的。你有嗎?哼!”說完便大口大口吃起來,邊吃邊說:“哎呀呀,好好吃喲,又香又甜哩!”
我氣忿忿地跑回家,對臥病在床的父親大哭,要他給我買月餅。病懨懨的父親說:“月餅是個啥東西?我沒見過哦。”我邊哭邊給他比劃。父親說:“你媽在堰塘洗衣裳呢,等她回來給你做。”我任性地又哭又跺腳:“不嘛,就要你現在就做。”父親點點頭,慢慢從床上艱難地撐起來,尋出白面,倒了點臘豬油,開始拌面。父親又叫我從菜園子里扯了幾棵香蔥洗凈。見他還蔫蔫地坐在凳上,便催促他快做。父親說:“小聲點,面還在睡覺呢,等它醒了再做。”我眼巴巴地守著面盆,大氣也不敢出,盼著它早點醒來。
仿佛等了一個世紀。父親終于挽起衣袖揉面,一下一下,他揉得極緩,我只盯著他手里的面團,卻沒看見他額上虛汗淋漓。
父親將一大坨面分成一個個小劑子,再用小面棍搟開,上面刷些臘豬油和蔥花,然后卷起來豎著,用手掌心使勁一壓,一個圓形面坯成了。父親讓我在灶膛里點火燒鍋,他往鐵鍋里倒點清油,將面坯一個個攤在鍋里。他不時叮囑我用軟柴燒,火小點再小點。不一會兒,灶房里繚繞著蔥油的芳香,我閉上眼睛使勁吸著,有一輪圓月從胸中漫上來。
“月餅”終于熟了,它圓圓的,黃酥酥的,入口,脆脆的,蔥香味、臘豬油味道在口腔里開始跳躍、歡欣,繼而輾轉、擁抱、融合。正準備再拿一個給胖丫看看,我也有月餅了。抬頭一看,父親洗完手,腳步滯重地挪到門邊,一頭栽倒在地。
父親再也沒有醒來。這天是農歷八月十三,距中秋節還有兩天。
長大后我才曉得,父親當時得的是賁門癌,生命已進入倒計時。他將最后一腔慈愛傾注在月餅上,讓我的生命里永遠懸著一輪圓月亮。
月餅啊月餅,它像一枚印章,永遠地戳蓋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