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淑杰
大運河坐落在村北,兩岸蘆葦蔥郁。河堤的懷抱里,是那流淌了千年的運河水。從小聽慣了運河號子,聽慣了輪船鳴笛,聽慣了木船的纜繩吱吱響……真正懂得它,卻是在我成年。
運河岸邊,春風拂過平原。這里生活著我的父老鄉親。民以食為天,岸邊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蔥蔥郁郁,綿延著數百里的大豆、高粱和玉米。黝黑面龐的父親和身材瘦小的母親,和鄉親們一起,在這片黃土地上辛勤勞作。他們春天播種,夏季除草,在這無邊的青翠里穿梭奔忙,猶如一只只忙碌的小蜜蜂。終于有了秋季的收獲:紅彤彤的高粱、金燦燦的玉米、黃澄澄的大豆……而我,更鐘情于那一粒粒飽滿的大豆,是它們喂足了我的童年。
父親是一個兵,退伍回家后,為養家糊口,就向村里的老師傅學磨豆腐。
隱約記得他們置辦的石磨,每天天不亮就響起來。鄉下物質生活匱乏,但人們精神頭極足。魯西北的鄉親逢年過節,有一樣東西必備,那就是豆腐丸子。剛進臘月門,人們就忙起來,早早預備下豆腐炸丸子。母親先把放進香菜、蔥花、鹽、雞蛋的豆腐攪拌好,揉搓成小丸子,然后放入鐵鍋油炸,等顏色金黃后,用笊籬撈出盛在大茶盤里。這個冬天、這個年,就這么熱熱乎乎地過來了。每年這時,我家小院里便擠滿了人。父母忙碌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有空為我們做一個白嫩的豆腐。聞著豆花香,童年就漸去漸遠了。如今日子豐裕了,村里做豆腐的少了。每每走在大街上,聽到熟悉的梆子響,老父親顫巍巍的身影便浮現在眼前……運河水、運河風、運河豆花香,便在夢里氤氳。
父親不肯跟我們去城里,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土炕一角,默不作聲。他不像母親那樣嘮叨,卻天生一種威嚴,其實他一次也沒動手打過我們姊妹。尤其我是長女,他疼愛有加。小時候我便是跟腳的主兒,整天纏著他。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里小伙娶媳婦,都少不了他的大紅對聯,他也樂此不疲。不忙的時候,就坐在沙發上品茶,默不作聲地看著母親做些針線活之類的家務。我搬張椅子坐在他跟前,看著他一臉滄桑,心里有些傷感。
我逗父親說:“做個豆腐吧,我想豆花了。”他笑道:“行啊,你把石磨安上,我照樣做得很好,保你愛吃。”母親也會搭訕:“那時候,幸虧這些豆花養大你們呢……”我眼前又浮現出父母起早貪黑磨豆腐的情形,淚水奪眶而出。都說世上三般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父母飽嘗了塵世的千辛萬苦,才換來我們的幸福成長。我揉了揉眼睛,遮擋自己的崩潰,故意嚷:“那石磨我可搬不動呢。”
父親是一艘擱淺運河岸邊的船,一頭裝著苦難的歲月,一頭裝著我們溫暖的童年。他承載日出日落,把我們送到平安的渡口,卻在歲月經年里斑白了雙鬢,蹣跚了腳步。
終于懂得了這運河水,它不張揚、不咆哮,靜靜地流淌著,接納塵世變遷,經受風雨摧殘,是我和父老鄉親生活的依靠,是我們無法割舍的生活源泉。
終于懂得了父親,他就如這條河水,將自己放得很低,低到河流深處,低到他沾滿豆花的雙手上,低到他沾滿泥巴的腳板上。而我也在效仿他,做一條低調的河流,做一個詩意的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