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霞
讀張愛玲的《半生緣》:“像一顆白凈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里,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
這樣的場景,讓人想起“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的詩句,不禁心旌搖蕩,讓人也想泡在一盞涼月中。
“人間萬事消磨盡,唯有清香似舊時”。董橋自謂一輪“老月亮”,“窗竹搖影,野泉滴硯”少年光景成為揮之不去的舊夢,雖已是電腦鍵盤敲打文學的年代,但心中向往的依舊是“青簾沽酒、紅日賞花的幽情。”董橋的月亮蒙著清遠的舊色,氤氳著屋檐滴水的霧氣,雕欄玉砌,露臺風裊,長塘斜曲,只有一輪老舊的月亮,老舊的人,書寫老舊的情懷。這情懷泛著舊時風韻,如一張舊宣紙,雖酥脆敏感,卻如樟腦球般,憂傷又甜膩。
涼月一盞,是懷舊,是清涼,是清遠的意境。
三百年前,蘇州滄浪亭有一盞清涼的月亮,映照著一對布衣蔬食的璧人。那晚炊煙如紗,在林木蔥翠間裊裊升起,晚霞溫柔,一輪皎潔的明月,從林間升起,月到波心,風生袖底,蕓娘與沈復席地環坐,滄浪亭的月色已如一幅古畫,清涼和闊朗之態,盈盈畢現。隔著遙遠的光陰,亭上的圓月依舊讓人覺得優雅清曠,也許人生歷盡滄桑,所追隨的也不過是這一輪洗盡鉛華的月亮。
周作人的故鄉稱月為“月亮婆婆”,供“素月餅水果及老南瓜,又涼水一碗”,“婦孺拜畢,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涼’”。拜月而心清,觀月而目明,一盞涼月在亭,在露臺,在窗檐,在杯中,無論何時何地都極易渲染一種淡淡的情緒。軒窗開啟,人立月下,風寂寂,人寂寂,月寂寂,天地雖大,亦在心上,無風無景亦無它,只有月華照耀蒼穹!
梁實秋的“雅舍”,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每到夏日,蚊子十分猖獗,被曰“聚蚊成雷”,但一輪明月卻讓雅舍清暉獨占。因其地勢較高,得月較先,遂可觀月如紅盤乍涌,坐此“陋室”賞月光皎潔,微風輕拂,四野無聲,犬吠由遠及近細微傳來,天地方寸之美,亦是妙趣橫生,不可言語!
八大山人喜歡畫月亮,畫色用筆極簡,像素描,輕筆一揮,一個圈,就把月亮畫完了,其他全無。唯一個大西瓜,歪歪扭扭,從深入淺,最后近乎無色,若不是題名曰《月瓜圖》,我們可能忽略了月亮,可讀了題名,再盯著畫細細去品味,卻發現滿紙月華,一輪圓月,妙不可言!
暑期的天,涼月一盞,走在街上,晚風溫柔,肥皂花開得白糯,月光涼涼地落在瓷白的花瓣上,流螢撲簌簌地飛落,那一刻世間溫柔無聲。兒時老家的院子里,一缸清波浮動著皎潔的月色,母親在院中洗洗涮涮,永不停歇。她用一生的辛苦勞作,與晚風、花朵、野草及露珠,與月色下的一切交換,即便雙鬢染滿月華,母親的眼眸依舊清亮,那種不染塵世的澄澈,宛若天上的月亮。
三伏天氣里,涼月滿天時,坐一小馬扎,輕搖小扇撲流螢,實在是人生愜意!那如霜的月華,似刨冰玉屑,梅子碰壁叮當響,人間動情唯月色,都是詩,盡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