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紅

黑夜，終于次第關閉了小城的萬家燈火。夜也終于顯出了它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黑夜里，似乎什么都放松了。樹木輕輕吐出一口氣；花兒悄悄耷拉下腦袋；奔跑了一整天，神經緊張的河水靜靜地在河岸里躺平；蟬附在樹干上，一聲也不出；黑夜里黑魆魆的青草、根本看不見的遠山都合時宜地閉上了眼睛。夜色多么靜謐，多么幽美。

可是，窗外喧囂的光，卻肆無忌憚地闖進夜的領地。那些光的精靈攪擾著黑錦緞般華麗而又沉默的夜。它們似乎要剝奪黑夜休息之神的名號。它用五彩的顏色迷惑著夜的眼睛。它的顏色像泥土中的沙粒一樣應有盡有。多少種顏色呢？總該有千千萬萬種。有點兒昏暗朦朧，頗有點兒溫馨色彩卻又不失暗淡的月牙黃；華麗優美、莊重典雅，具有古典意味的珍珠白；還有閃著透明光澤、常常具有某種神秘色彩的淺粉紫。還有孔雀藍、祖母綠、檸檬黃、寶石藍……這些令黑夜嘆為觀止的光，簡直精妙絕倫、舉世無雙。

它也用千姿百態、形態各異的造型——各式各樣的燈來蠱惑夜。菊花型的燈：飄逸的菊絲，飛瀑一般垂下，又向上自然彎曲，灑脫又自由；牡丹造型的燈：層層疊疊的花瓣，如重重簾幕，富貴風流；蓮花，一直是純真清麗的代名詞，見到它，就讓人想起孩童般的天真，進而那蓮花燈也便帶了這樣一種小溪般澄澈的情懷。最后，這些絢爛奪目，嫵媚艷俗的各種光甚至于擠走了黑夜千百年來一直相伴的知己——水一般溫柔、白玫瑰一般誘人的明月。

于是，夜的眼睛睜大了，人們在黑夜里做一切該做的事，那些事是白晝工作的繼續。他們在夜里做沒完沒了的文案，做無休無止的策劃，設計各個門類的軟件游戲，在千千萬萬蟲蟻般跳躍的代碼中尋找一個漏洞。為了永遠亮在前面，眼看就要到達，卻又常常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他們驢子般殫精竭慮，一再堅持，卻常常有意地忽視讓身體按時休息這件事兒。他們也在豪華氣派、雍容華貴的各種吊燈下做無法完成的預算，搞沒法弄準確的測量。他們中不乏兩鬢蒼蒼的長者。

在燈光明亮、絢爛多姿的夜里，他們也唱歌、喝酒、跳舞，這會讓他們得到心靈渴望已久的放松，這種放松像急切盼望一場春雨的禾苗，非常必要。然而，過猶不及，任何過度的支出都必付出巨大代價。一個連續一周不睡覺的人是會生病的，夜的眼睛開始浮腫，腳步開始滯重，腰身也開始倦怠。夜不得不反省。

它終于將一盞一盞的華燈關閉，像很多年前一樣，它也再次鄭重而虔誠地邀請水一樣的月光來陪伴自己。它把所有的喧囂關在門外。夜，終于成為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