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豐樂憶“大哥”——
憶原冀魯邊區二地委書記何郝炬同志
抗戰時期的何郝炬
1983年,何郝炬同志手書詞作《青玉案》
2009年9月,何郝炬同志祭掃官道烈士陵園
□王建華
2023年1月20日,除夕的前一天,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原主任、冀魯邊區二地委最后一位老戰士何郝炬同志期頤之年壽終。哲人其萎,思之黯然。何老為正部級高干,延安時期的老革命,比我正好年長半個世紀,直呼“大哥”似乎不尊。而在那戰火紛飛的日子里,他卻是魯北冀魯邊二分區軍民共同擁戴的“大哥”。
一
何郝炬生于1922年,15歲奔赴延安,1940年底作為中共北方局巡視團成員巡視冀魯邊區,翌年9月任二地委書記,時名“郝炬”,年僅19歲。他到任后發現地縣委主要負責同志的代號均以數字編號,如“843”“520”等,十分不利于隱蔽,即將地委三位主要負責同志地委書記郝炬、組織部部長李萍、宣傳部部長關鋒代號分別定為“大哥”“二哥”“三哥”。自此,“大哥”“二哥”“三哥”的威名傳遍魯北,直到老同志們晚年相見,仍以此相稱。
當時的二分區大致包括陵縣(現陵城區)、德縣(現德城區)、臨邑、德平(1956年撤縣,后設鎮)、濟陽、商河及平原、禹城、齊河的部分地區,相當于后來德州地區的大部分區域。二分區是平原游擊區,距離大城市和津浦線較近,敵人據點林立,環境十分艱苦。歷經敵人掃蕩、蠶食、封鎖,陵縣東部、臨邑城北一帶還幸存有幾十個村的一塊寶貴的小根據地。郝炬開始主要活動于陵縣五區(林子鎮,今屬臨邑)的朱二歪、于家、信家一帶,因此區域南鄰大沙河,沙丘密布,河南岸屬于臨邑,北岸則屬于陵縣,便于游擊。后來他還經常活動在四區(滋鎮)的三洄河、前后高、南許和三區(鄭家寨)的趙馬拉、谷馬二莊等村莊,這些都是堅持斗爭的戰斗堡壘村。直至1946年初隨大軍南下,抗戰14年,有5年他是在魯北渡過的。有的同志曾開玩笑地對他說:“批準你加入山東籍!”的確,在那個年代里,他已經加入山東籍了。他也一直把魯北作為自己的另一個故鄉。
讀中學時,在本地黨史資料中經常會看到郝炬這個名字。除了回憶錄之外,還有詩詞數篇,均情真意切,意味雋永,洋溢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情懷。山東省文史館館員席文天先生曾不無感佩地對我說:“郝炬填詞填得好!”由此,我的腦海里有了這樣一位革命家詩人的形象。后來讀他的回憶錄方知,他生于書香門第,叔祖何魯是民國時期的著名數學家、詩人、書法家,何郝炬念中學時即熱愛革命文學,與同窗好友田家英等創辦文學刊物,可謂家學淵源、少負才名。
二
2007年,我受組織委派到林子鎮工作。抗戰期間,林子為陵縣第五區,建立了陵縣第一個黨小組、第一支區級抗日武裝隊伍,包括陵縣抗日民主政府也是在這片紅色熱土上成立的。鎮黨史記載:“1940年,地、縣委決定開辟以五區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時任冀魯邊區二地委書記郝炬,常住朱二歪、于信莊一帶,指導全區對敵斗爭。林子區一度成為二地委領導抗日斗爭的中心和二軍分區的后方基地。”由此,我對郝炬這個名字又多了一份親切。
恰巧,2008年秋隨臨邑縣領導到成都招商,即通過辦公廳的同志聯系拜訪何老,很快得到回復。第二天下午,忐忑敲開他住所的門,他標志性的滿頭銀發首先映入眼簾。話題打開,他興致勃勃地講起60多年前的烽火往事。他記憶力驚人,即便是村莊的方位,也絕少差錯。我之前剛看過他的新作《霜天曉月》,很多篇章描寫了魯北戰斗生活。其中對地方與主力部隊之間溝通不足、配合不力,二地委、行署成員之間工作中的矛盾,記入德州黨史的黃驊到二地委主持召開民主生活會解決團結問題等,均秉筆直書,主動承擔責任,甚至當時民主生活會的剖析材料、給上級的申訴書都全文錄入,可見胸懷之坦蕩。這種嚴肅的黨性錘煉,也深深觸動了我。他很高興,“這本書你看到啦?有什么感想?”我直言:“我的感想就是,一個干部在成長過程當中總是在不斷地犯錯誤。”何老接過我的話說:“同時又是在不斷地修正錯誤,一個干部就是這樣成熟起來的。”臨別,我出于禮貌,邀請他再回德州看看。但畢竟已屆耄耋之年,回來看看,談何容易!而他卻非常認真地說,明年濱州要搞一個渤海革命老區紀念園開園活動,邀請他參加,到時候爭取。他又不無遺憾地說:“其實,建設這個紀念園,樂陵是最有資格的。”2014年,冀魯邊區革命紀念館終于在樂陵建成。
三
2009年9月,忽然接到山東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電話,何郝炬在濱州參加渤海革命老區紀念園活動后,要回林子看看。9月11日,我們在紅壇寺森林公園門口接到他。雖一路風塵,他卻毫無倦意,步履輕盈,興致盎然。“紅壇乍出新天地,欲問沙河迥不知。”當年“沙河兩邊度春秋”的戰場,如今已成森林公園。“六十八年彈指間,者般意興喜心田。”在朱二歪村,何郝炬憶起當年冬天都不敢在村里睡覺,裹著個老羊皮鋪到野地里面就睡,平常也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只能吃窩窩頭,有時一天只能喝粥。而或許正是艱苦歲月砥礪了他健康的體魄,后來的他竟然成了網球健將、圍棋名宿,直至九十多歲仍能乘飛機外出。“兒男姑嫂走相告,老邁‘世彪’今又還。”當年老村支部書記為他起了個化名“朱世彪”,后來他鄭重地將其填在了履歷表“曾用名”一欄。將別,他緊握老鄉的手說:“這個村子,我還會回來的!”來到他當年主持修建的官道烈士陵園,老人手捧鮮花,繞烈士紀念塔一周,肅立致意。“壯歲同仇藐死生,幸存已老念英魂。”在李恒泉、吳匡五烈士墓前,他深情回憶:“當時領導對敵斗爭,臨邑以南是徐尚武,以北就是李恒泉。”“吳縣長1941年犧牲后,遺體暫時深埋在了大沙河岸邊的沙土里,等抗戰勝利后,家人接他回家,等挖開之后,面容竟然栩栩如生。”這一回憶,我后來得到了吳匡五烈士家人的證實。
第二天,何郝炬又去滋鎮三洄河村,當年二軍分區的小戰士、原德州地區行署副專員許志玉特地趕去陪同。臨邑縣劉長民縣長抽出時間陪同并告訴何郝炬,“我家也是‘芝麻店’(滋鎮別稱)的!”還專門找到一本《三洄河村志》送給他。臨邑縣黨史作家孫建功也手持《路虎子傳奇》趕到賓館找他暢談當年二分區的那些故人故事。
1977年、1983年,他曾兩次重返魂牽夢繞的魯北第二故鄉。這一次,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2011年6月,又接到他秘書電話,何郝炬來濰坊參加全國老年圍棋賽,中午宋清渭將軍在濟南請他吃飯,晚上約我去珍珠泉見面。來到他房間,見他正與一位身材魁梧、四方大臉的老先生歡聲笑語。看我進來,便笑指著問我:“你知道他小名叫什么嗎?叫‘胖墩’!哈哈哈……”這位老前輩叫王先鋒,禹城沙河辛村人,9歲就當了小八路,給“大哥”“二哥”當通訊員,14歲就當了地委交通站“嵩山站”站長,還給自己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王先鋒”。他跟著首長刻苦學文化,后來竟然當上了平邑縣文化局局長。從此,我與這位老前輩也成了忘年交。何老又說起與宋清渭將軍的會面,宋清渭將軍是陵縣人,1945年在渤海二軍分區參加革命,當時何郝炬任渤海二地委副書記、二軍分區副政委,所以宋清渭將軍一見他就謙遜地講:“您是老八路,我是小八路!”四四
2016年5月,我又陪同臨邑縣委組織部領導帶領記者去拜訪何郝炬,錄制了寶貴的黨史訪談資料。當記者問起在魯北時記憶最深刻的事是什么?他回憶,1943年臨邑北部、陵縣東部、德平一帶遭受大旱和蝗災,基本上“籽粒無歸”,老百姓憂心如焚。郝炬向地委提議從收成稍好的濟陽、齊河借糧,穿越封鎖線,最終將每人15斤總共100多萬斤救命糧分到群眾手里。“困苦不忘老百姓,同心竭力度荒年。”老百姓說,共產黨幫我們解決了糧食,哪個要說共產黨不對,我跟他拼命。何郝炬一生干了許多的大事,但這無疑是他特別欣慰的一件事。
2019年10月,臨邑縣洛北春酒廠的負責人又約我去成都拜訪何郝炬。此時的他氣色還好,但已經拄上了拐杖,行動明顯不便,但思維仍然敏捷。他見到我就問:“你去慶云了嗎?慶云是山東和河北交換的。慶云抗戰時的縣長叫石景純,那是一個好同志。”洛北春酒廠前身是二地委在戰爭年代創建的,與何郝炬頗有淵源。當時二軍分區的三位主要負責同志龍書金、曾旭清、郝炬皆善飲,抗戰后期,條件有所改善,三人相聚,偶爾劃拳飲酒為樂,輸者請客。憶起這段酒緣,他欣然命筆,寫下了“四五創基,洛北溢香”兩行娟秀的字跡。我問候說:“您氣色還很好。”他答道:“不如從前了,活不了太久嘍。”他對生命向來達觀,上次來臨邑,有人夸他身體好,百歲沒問題,他微笑擺手“不考慮”。如今英雄垂暮,臨別不禁有些傷感。
斯人已去,風范長存。“大哥”情系魯北,魯北人民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大哥”。如今,在三洄河村已經恢復了“何郝炬故居”;“大哥”的英武形象搬上了陵城區紅色情景劇的舞臺;《初心講堂》里,青年黨員在聆聽著他的初心故事……把紅色故事不斷講下去,把紅色基因一直傳承下去,把這片紅色的土地建設得更加美好,這應該就是“大哥”最希望看到的吧!
(作者系德州市廣播電視臺黨委副書記、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