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闌人靜,月光給夜色鍍層霜白,涼氣絲絲,浸夢濕人。蚊蟲都躲了起來,疊翅抱足而眠。這時,蟋蟀卻振翅而歌,使驚醒的人辨不出是睡在《詩經》里,還是自家院子里。
???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 ”時光沒有感情和溫度,自顧流逝著。我沒曾想到,連房子都會老,尤其是那兩間廂房,衰老得最快。如今,早不養牲畜了,廂房成了蟋蟀的家園。我跟父親商量過,把它拆掉,這樣院子也寬敞些。父親不同意,姐姐出嫁,我外出,家已夠空曠了。父親說,還是留著吧,秋涼時,蟋蟀也能住進來,避個寒,給我做個伴。
??? 我沒和父親爭論,他是對的。時光沒有感情和溫度,但家有;房子會老,人也會老,但家不會老。我睡著父親的疙瘩床,望一眼廂房,竟看見很多溫馨的舊時光。或許,這才是父親留它的真實理由吧。當夢想隨兒女們遠去,往事是他最后的溫暖了。
??? 蟋蟀瞿瞿,時而很遠,時而很近。父親突然問,城里商品房有蟋蟀嗎?我搖搖頭。父親吧嗒口煙,嘆口氣。我忽地很沮喪,養家糊口,這么溫馨的詞,于我卻面目全非,變成“養房糊口”。房子不是家,我一直都誤解了,并堅持誤解著。父親喃喃道,蟋蟀在堂,就立秋了。我“哦”一聲,秋涼把我和父親串在一起,在時光里打著寒顫。
???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 ”立秋不只是一個節氣,對父親,它還包括歲月;對我,它還包括人生。在父親抵達歲月的秋天時,我也遭遇了人生的秋。
??? 不知何時起,家里的農活,父親開始依賴我,動輒就催我回家打理。父親老了,對自己都不放心了。白天耙地時,父親問我什么時候結婚,我用先立業再成家敷衍他。父親望著莊稼,目光最后停留在爺爺的墳頭上:再過兩年,我就六十了,半截入土了,你也三十了,三十而立,我不知你要立哪門子業,但再大的業也大不過家業,成家,就是最大的立業。父親頓了頓,望著我,接著說:我也希望百年后,能有孫子給我燒張紙。
??? 我怔住,一輩子只會料理莊稼的父親,竟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出逃了一圈,我只不過是一株逃跑的莊稼,終要回來,因為我依然是父親的兒子。我強忍住淚水,像一株高粱,站在父親面前。立秋了,莊稼很快就要成熟,只有我兩手空空,成為父親歲月里最干癟的部分。
???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 ”蟋蟀還在叫,父親已經睡著了。一起睡著的,還有廂房里那些農具,枕著時光的灰塵。父親的時代,和那些農具一起,如今都已成為過去。他們勞作一生,活得太辛苦,也該休息了。我給父親蓋上被,擔心秋涼凍著他的夢。
??? 父親安詳睡著,滿臉的溝壑,不知埋藏多少肥沃的時光。蟲鳴,立秋,歲暮。父親站著是一身秋天,睡著是一身秋色。父親也是兒子的莊稼,不管他愿不愿意,最終,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把他收割,并把那些愛和往事、血脈和傳承,顆粒歸倉。□葛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