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掬一捧秋涼醒來。村莊里，夜蛩扶砌響，驚詫了時光。院落中，月華如練，給秋天照著夜路。騎在院墻上的眉豆，每片葉子上都閃爍著一個節氣：白露。

????曾經，我不懂節氣，一如不懂父親。那時，父親還年輕，攀著節氣，在一茬茬莊稼間健步如飛。他走得太快，把我甩在身后，只留下一個背影，構成我最初遙望的風景。父親荷鋤而立的姿勢，宛如指針，他用自己的歲月，標識著四時的節氣，榮華與衰落的更迭。

????就像時光與父親背道而馳，我與父親漸行漸遠。我坐在城市里，在《詩經》里肝腸寸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想的不是家鄉的蘆荻，不是父親，更不是他節氣里的白露，我想的只是一個白露一樣的女孩，以及一場荻花般浩蕩的愛情。

????很長一段時間，像父親一樣，我把世界經營得很好。愛情也有她的節氣，施肥，灌溉，鋤草，收割，顆粒歸倉，然后……我忘記了，愛情也是莊稼，要一茬接著一茬。而我，想一勞永逸，竟把未來種植在愛情上。那年，我收獲滿滿一青春的愛情，卻弄丟了愛人。

????萬念俱灰，我回到家。我大了，父親老了，我們之間，歲月用一茬茬莊稼，推搡著。父親什么都沒問，我什么都沒說，沉默是我們所有的交流。父親依然早出晚歸，用肥沃的時光，哺育他的莊稼。只是這次，父親沒把我落下，甚至，他開始攆不上我了。

????立秋，白露，莊稼隨節氣褪綠著黃，父親的神態也日益溫柔、寧靜。?“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九月叔苴”，“十月獲稻”……在鄉下，一切都這么按部就班。

????然而，一場雨輕易涂改了這些。父親抽著煙，望著伏地的玉米，安慰我：不要緊！玉米倒了，砍掉還可以種蘿卜，壟里套種小麥，不會錯過一季莊稼。沒有啥是死（一成不變）的！只要別讓地空著，總歸有收獲的。

????我赧然，一場失戀，就讓我的“地”荒蕪了。?“白露高粱秋分豆”，這個秋天，我顆粒無收，除了一張高粱般的臉，羞愧地站在年華跟前。我開始理解“白露為霜”，像父親接受一場雨的突襲，我接受了“在水一方”。愛情是人生的白露，我已錯過一個節氣，不能再錯過一季莊稼、一個人生。還好，在秋分以前，我還來得及，種上希望和明天。

????那個秋天，我和父親很親近。我學會了使用農具，知道了農時和節氣，了解了各種莊稼的脾性，懂得了父親。十多年的時光，在轉身間不期而遇，原來我們都不曾走遠。我終于明白，最遙遠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意。我和父親，都郁郁獨行在“遙遠”的途中。

????風涼露重，睫毛一閃，搖落成霜。我忽地想起那篇《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出走一圈，我又轉了回來。父親更老了，滿頭荻花如雪，兩眼白露似霜。我終于找到那個“伊人”，他就是父親，他一直在家，等我。

□葛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