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記憶中,對老一代的見解很多地方是排斥的。這種排斥不僅是源于情緒,而且還來自理性。他們太老了,而且出生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他們令人同情,出自他們的見解總是這么偏狹保守,這么荒謬。他們知道的東西少而又少,簡直可憐。雖然我們那時不愿意說,但我們心里明白,自己是厭惡他們的。我們會把這種厭惡稍稍遮掩一下,讓其變成厭煩:對整整一個時代的厭煩。
???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過半,再回憶當年見聞,回憶從老一代聽到的很多東西,竟然十分驚訝地發現:它們大多都是對的。老一代對于事物的判斷,今天看來大致都是對的,都非常中肯。
??? 是的,世界變了,電子、納米技術、克隆,世界正一日千里。可是道德倫理范疇的東西,這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規則,這些世界上最基本的東西,并沒有隨著瞬息萬變的當代生活而發生根本改變。它們沒有隨著流行的時尚大幅度搖擺,頂多只有少許的調整,甚至其中的絕大部分壓根就沒變。原來它們比我們想象的要堅硬得多,像是化不開的頑石。
??? 父輩的視角其實僅僅是一種生存的視角。
??? 我們要生存,就不得不回到那樣的視角。我們發現這個世界上許多的改變只是皮毛,而不是根本。
??? 一個民族的內部,它的文化內核,總有非常堅硬的東西。這一部分要變也難,可以說幾百年下來所變甚小。我們看了很多時尚之書,接受了很多全新的思想,有時候是沖擊者,有時候是被沖擊者。許多時候我們很樂意做個沖擊者,一路上不斷地呼喊:解構解構解構;我們對世界的回答是耳熟能詳的四個字:“我不相信。 ”但是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的培訓,你會發現自己越來越“相信”了。
??? 人有了相當的閱歷,思維走入了嚴整,就會采取看似保守的父輩視角。
??? 有一個作家住在一個很大的城市里。這個人的作品拍成電影、拍成電視,免不了要跟導演和影星們在一起,偶爾還出國講學,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碼頭談論后現代、解構和建構———盡管如此,到了割麥子的時候還是要回老家。因為他父親做不動了,一到了農忙他就得回去。他父親是個瘦弱的人,沒有文化。他割麥子,腦子一走神,把壟里的玉米苗弄折了。他父親喊一聲就追過去,他拔腿就跑。父親窮追不舍,他索性站下來等父親。喘吁吁的父親一把抓住他———抓住他的頭發一下扯倒在地,然后用腳踩住,脫下鞋子硬揍了一頓。他一點也沒有反抗,只是嗚嗚大哭。
??? 我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跟另一個朋友說:你看吧,這個作家還要進步,還能寫出非常好的東西。因為我知道,一個能在夏天的麥地里被父親打得哇哇大哭的作家,一定會更上層樓。
??? 因為他那會兒流露了不曾摻假的一份淳樸,這是對父輩的一種認同,是在自覺接受父輩的裁決,其中包含的內容也許更多更豐富。他真不錯,總還算能夠將城里的時髦與土地的真實加以區分,實際上他懂得用后者去否定前者。骨子里,他是嘲笑城里的時髦。他在城里與之周旋,一半是出于無奈,一半是因為軟弱。他在內心深處是信任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