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幾天，回家看老父親，回來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 我每次回家看他，總是大包小包的，買些他喜歡吃的東西。打開，該洗的洗，該剝皮的剝皮，遞到他手里，看他津津有味地吃，陪他慢慢地聊天。就那么一瞬間，我心頭閃過一個念頭：父親對我一句感激的話語都沒有！
??? 孝敬老父親，是天經地義的，我怎么會這么想呢——一種負罪感掠過我的腦海。
??? 父親這一輩子，說句我不該說的話，沒什么成就。我們弟兄幾個，一個姐姐，還有我的母親，沒有跟他過一天富有的日子，整日與貧窮和恥辱相伴，周圍村里人看我們的眼光都是扁扁的——他不會過日子。
??? 大哥和小弟沒有結婚，不用說了。二哥結婚，分了五間土屋，那是我們一半的家業。我結婚借住了兩間土屋，窮吧？
??? 說起父親，沒有人不說他能吃苦，肯下力的。
??? 因為窮，我們家常常向別的人家借貸，很少有不讓父親合嘴的。按說常理是這樣的：你越窮，別人越不敢借給你錢、借給你糧食。可在父親這里是反常的。
??? 借了別人的東西，父親一貫說到哪里做到哪里，說初一不初二。為了還賬，他不在乎明天一家人餓肚子，這讓我很生氣，我曾經無數次苦勸他：“人家那么富，不在乎我們這點糧食，好好跟人家說說，緩兩天，人家不會抄了咱家的。 ”他一聲不吭，還了。我好多次幫著母親和他吵架：“窮耿直，瞎耿直，越耿直越窮！ ”他不管。
??? 越耿直越窮，不錯！
??? 地里莊稼該上肥料了，他還賬了；農忙該置辦農具了，他還賬了。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莊稼年年比不上人家，日子年年比不上人家，就這么一直窮著、熬著。光他自己嗎，帶累我們全家一起飽受煎熬。
??? 有幾次回家看他，八十多歲的老人，滿臉的滄桑，盯著他那張臉，我就想，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呀，受罪的命！一句對父親的評論從來沒有說出口，但一直在我心里轉來轉去——活該！
??? 他有時候高興了，也會和我聊天：“還賬啊，就像去瘡拔膿，心里舒服敞亮！ ”我從來不敢茍同。
??? 爺爺奶奶去世早，父親五歲就成了沒爹沒娘的人，跟著姑姑長大。
??? 爹娘在父親眼里就是一個符號，那時候沒有照片，沒有畫像，五歲的孩子也沒有什么記憶。
??? 大姑姑結婚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就外向了，什么事都先考慮她一家子。父親則不然，一直對姑姑奉若爹娘，沒有什么送什么，而且不允許我們一家人稍有不敬。
??? 六零年鬧饑荒，家里只有一壇子高粱了，現在想來，也就是十來斤的樣子吧，那時候，家家斷炊，戶戶無糧，我父親硬要將這壇子高粱送給姑姑。這意味著什么？我們弟兄四個，一個姐姐，還有母親要“掐著脖子”過日子，母親跟他吵，他說：“你是不是想餓死我姐姐呀，是不是讓我不孝啊？ ”
??? 那時候我小，不理解。長大了，我還是不理解。
???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己”，小而言之是父親，大而言之是我們一家，他怎么就這么愚蠢呢！再說，對姐姐好，一切都為他姐姐考慮就算是孝順嗎？
??? 愚蠢的事還有。我是不信神的，可父親卻很迂腐，信 神那叫一個虔誠，請家堂，拜神位，一絲一毫不許出錯。
??? 過年的餃子，先要擺在神龕上，一只碗里五個，那都是數好了舀到碗里的，我們再餓再饞都不允許我們碰。跪拜時，要我們雙腿下跪，要眼望神位，畢恭畢敬。
??? 那些日子，我就想，寧可不吃餃子，寧可不穿新衣服，也不要過年！
??? 現在，他老了，過年我們說了算，不違拗他，我們也請家堂，但要求再也不那么嚴了，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 他老了，但腦子還是出奇得好使，什么清明，什么七月十五鬼節，什么十月初一，什么冬至，他記得一清二楚，每逢這些日子，他就念叨著要買燒紙，要上供。
??? 我常年在外，每到這些日子我也燒紙，緬懷祖先，包括常回老家去看他，是受父親的影響。
??? 借別人一點錢，欠別人一份情，對別人一句承諾，總是念念不敢釋懷，也是受父親的影響。
??? 寫到這里我就想，父親是一條河，水面上泛著誠信和孝順的浪花，我就是河邊的一棵小樹，受著它的滋養。
??? 父親這條河與我這棵樹也可以構成一道風景。
●楊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