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春香
??? 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年夏天,父親賣掉了囤積一年的糧食和耕田的老黃牛,滿臉風光地在村人們羨慕的眼神里,送我到遠離家鄉的都市,送我去夢寐以求的大學報到。
??? 父親為我交完學費,并沒有馬上離去,他穿過校園長長的綠蔭道,來到校內的荷花池,一個勁兒地感嘆:“瞧,一樣的樹,長在村里和長在大學里就不一樣;一樣的荷花,開在村里和開在大學里也不一樣。”
??? 等他不知不覺來到學校的圖書館,太陽的光芒從一扇扇透明的玻璃上反射下來,明晃晃地照耀著他滯澀的眼睛。當那些捧著書本的天之驕子們從他的身邊走過,他竟然熱淚盈眶,只是直直地看我,說:你一定會和他們一樣,為爹爭光的。
??? 在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和我學習一樣優異的大妹妹考上高中,可同樣聰明的小妹妹,卻懂事地自愿輟學,去了服裝廠做工,她每月的700元薪水,幾乎全部交給了我和大妹妹。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滿足我們的高額學費,那一年父親不得不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背井離鄉,到遙遠而繁華的都市打工掙錢。
??? 2006年夏天,大妹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父親笑容滿面,早有準備地掏出一疊疊浸著汗水的百元大鈔。他對妹妹說:“娃兒,只要你能考上,愿意讀書,就是讀到老,爸爸也供得起!”他那種自豪又一次感染了夏天,火熱的空氣在他充滿力量的指尖上被快樂碾碎;于是,大妹妹充滿活力的青春,充滿純潔夢想的青春又一次被他驕傲地托起。
??? 我在安寧與憂傷之中,迎來本科畢業,迎來人生的又一次抉擇。我知道,我只是一個農村的孩子,走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可對于知識的渴求,對于無上人生的熱愛,又讓我在許多的不安中報考了研究生。當我把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輕輕遞到母親面前時,她欣喜的淚水落在了大紅封面上。她驕傲地仰頭看我,濁淚滾落的瞬間,幾根輕飄飄的白發旋轉著落在她的身下。
??? 小妹妹卻悄悄對我說,近來,母親的心臟病老犯,心慌和出冷汗常讓她感到恐懼;而父親所在的工廠,由于空氣污染,讓他的肺已經出了好幾次毛病,總是止不住地干咳……
??? 我潸然淚下,我們這個在農村看似風光的出兩個大學生的家庭,背后卻是父母的犧牲。我對小妹妹說:“這些千萬不要對你姐姐說,她是個快樂單純的女孩,別擔心,哥哥會去掙錢的。”
??? 我開學的日子臨近了,母親為我收拾行裝,可我遲遲不肯動身。他們問我緣由,我像個男子漢一樣大聲說:“我不上研究生了,我要工作,掙錢,養家!”
??? 父親的臉漲得紫茄子一樣,霍地站起身:“小子,你看不起我,你認為我沒錢?!”說著,他從立柜的底層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把鈔票,狠狠地甩在了我面前。
??? 母親背過身去,嗚嗚地大聲哭泣。我從沒有看到過母親這樣天崩地裂地哭,心中感到隱隱的疼痛。終于,她擦擦眼淚,走到里屋,從一個木質小匣子里拿出兩張發黃的紙片,對我說:“孩子,看,這是我和你爸1980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時,因為家庭需要照顧,我們都沒有去上,你不要以為我們什么也不懂,我們為你高興,我們理解讀書人,理解自己的孩子,書就是一盞燈塔啊,你去上學吧!”
??? 就這樣,我又背著行囊去新校報到了。生命枯榮的最初征兆,是發的花白,是腰身的佝僂,那個頭發花白的是我的母親,那個腰身佝僂的是我的父親;在這擁擠的晨昏里,我知道我能夠撕掉墻上的日歷,卻揭不下壁中的斜陽,我無法抹去時光打在他們身上的衰老,但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我不能不時刻牢記我的爹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