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
從我出生起,奶奶就很老了。
衣裳老,拐棍老,發(fā)飾也老。
一件藏青或深灰的舊布褂上,指甲蓋大小的紐扣粒粒分明,從襟前到腰間斜楞楞別著。下身是條舊岑岑的黑褲,兩根鞋帶纏縛腳踝,一道道緊勒著作為綁腿。奶奶腿腳不大靈便,說是有年雨天在泥地滑倒,不知哪根骨頭折了,從此就用上拐棍。兩根木棒,一長一短,爺爺把它嵌成“T”字形榫卯結(jié)構(gòu)。用得久了,原本淡淡的楊木黃垢染上一層密密的鉛灰,摸上去滑溜溜的。平常在屋里,奶奶習(xí)慣扶著桌椅“擦擦”挪走。一等拐棍歪炕沿上,我就扶將起來,向前一跨,手往腿邊一拍,一個激靈:“駕”,滿屋滿院地瘋跑。這時(shí),奶奶也不呵斥,只癡癡望著我,一層褶子堆上去又放下來,笑成一朵花。
奶奶不僅像花,也愛花。庭堂里沒種蔬菜,長得盡是花:月季、芍藥、芭蕉、死不了……一叢叢一瓣瓣,香薰著小院的似水流年。這點(diǎn)點(diǎn)亂紅中,她尤愛月季。楊萬里詩云:只道無花十日紅,此花無日不春風(fēng)。奶奶不識字,但并不減這欣欣的草木情懷。每到節(jié)日,若有月季放香,她就囑我將開好的花剪下來。淺黃為佳,藕粉為最,嬌紅次之。我把花獻(xiàn)寶似的舉到她眼皮底下,奶奶拈起來放在鼻前深深一嗅,然后將雪摻青絲般的長發(fā)撂下,左右分梳幾回,左手攥著發(fā)根,右手纏著發(fā)梢加勁一擰,向上一甩,將軟鋁制的卡子推進(jìn)去,咯噔按下;復(fù)前后照鏡,顫巍巍把花簪上齊整的鬢間。我呆望著這套復(fù)雜儀式,既覺得好奇,又覺著莫名的莊嚴(yán)。待回過神,奶奶已經(jīng)“擦擦”到別處去了。我于是重新跨上我的“竹馬”,“駕,駕,吁……”
夜深清露滴,月暈疊花影,眼前似乎還是兒時(shí)的庭院,綠葉叢中淺深紅。
耳邊卻有不住的蛩鳴了,一聲比一聲遙遠(yuǎn),一聲比一聲寂寥。
在這秋聲里默默立著,我覺得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