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春香
??? 西風吹出初秋簡略的意象,年月悄無聲息地蒼老,猶如水滴聲聲。母親站在風里,抱著肩膀說,這天怎么說涼就涼了呢?我趕緊給她拿來一件紅衣衫,讓她披上。
??? 疏闊深藍的天空下,我和母親像兩棵形影相吊的樹木,一棵沉凝于暮態,一棵搖曳出忐忑起伏的線條。高天里的風,吹散了我們頭頂的云,是那些魚鱗一般的云朵遍布在天空里,遮蔽了太陽。
??? 母親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又到七月十五了,我想起了你奶奶。我怕她難過,不敢將話題向下引,但她卻自言自語起來,說起奶奶的孤寡和儒弱,她替她難過;說起奶奶的偏執和任性,她生氣;說到奶奶一輩子不理解她的苦處,她又急得掉眼淚……但生命就是這樣,過去就過去了,你再怎么樣,也不能走第二次。
??? 我安慰她,別想了,都過去了。但母親卻淚眼遠望,仿佛在某個遠處,奶奶會朝她走來,奶奶會聽到她此刻的話語。
??? 我知道,母親和奶奶的關系,像天下所有的婆媳關系一樣,既相連又疏遠。雞毛蒜皮的算計,早將彼此的熱情消耗殆盡,臨了,有些嗔怨竟然還說不清。記得母親對我說,你奶奶在去世半年前,不知怎么老看我不順眼,還又懶又饞?當時我想對母親說,其實奶奶想在她走后,讓你徹底忘記她。但話到嘴邊,我卻沒有說出口,我怕我說破這些,母親更加傷心。
??? 一切年月遠隔,江湖遼闊,時間是一條洶涌的河流,我們終歸圓滿不了良好的抵達。
??? 奶奶到了彌留之際,所有人都覺察到時間正不分晝夜地逝去。她躺在床上,瘦小的身體萎縮成一片枯葉。白天,光線從偏廂房狹小的窗戶漏進來,落在炕沿的地面上,反襯出微弱的灰白,母親和許多人一起守護著她,祈求她睜開眼睛或者說一句話,但她卻身體蜷縮,緊閉雙眼,拒絕那抹光亮。夜里,奶奶暗淡的臉面染上一層燈光,夢一般短暫和虛幻……
??? 誰告訴母親,再不必怨恨或者委屈了?而所有人怎么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呢?是誰走漏了風聲,而我們的淚又流在了哪里?在清明節的風中,在夕陽西下的墳坡上,在灰飛煙滅的紙錢里,還是在我們不絕的回憶和終老的牽掛里?
??? 所有的等待、祈求、黯然、揪心、欺騙、隱瞞、幻滅、迷信、死亡、靈魂等等,像漂滿河床的寄生物,在日子里擠擠挨挨……
??? 天地間,忽地起了一陣秋風,秋風中母親落下了一滴眼淚。如果這滴眼淚能為她了結一切的恩怨,那么我應該給她披緊身上的紅衣衫,讓那一抹燦爛的紅,護衛著她,和我一起站在生的這頭,眺望亡者的那頭。
??? 走出院門,門口幾畦菜地,種著母親暮年的寄托。那些猶綠的嫩葉,一寸寸生長,蟲子的密度,也是一寸寸蔓延。蟲子啃掉嫩葉,留下一排排齒狀的根莖,像她用心撫養的孩子,抵不住世俗蟲豸的咬噬,在內與外的雙重襲擊下,呈現出丑陋傷心的結局。
??? 但我和母親都沒有傷心。
??? 秋意漸濃,我們看到臺階旁一叢小草探頭而出,迎風傲立,青綠冷凝,像我們曾經丟失的夢想,一低頭,恰又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