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春香
初夏的粉色薔薇正在盛開,晚風吹過稀疏的樹影。他的腳步一踏上這芬芳馥郁、影影綽綽的道路,就帶起一股風。他兩手扎撒開,肥大的灰色衣衫迎風飄閃。他滿臉憨笑,一串晶亮的涎水掛在嘴邊似落不落……他像一只快樂的鳥,趁兒子不注意從家里走出。
他在跌跌撞撞的行走中回到了童年。要不,他不會拉住我,說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要不,他不會拉住我的朋友,咬著牙讓對方承認是他的發小阿華;要不,他更不會躲在明明滅滅的樹影下,讓我們和他一起玩捉迷藏……
人群圍了里三圈外三圈,因為我和朋友都搖頭說不認識他。他在掉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他兩只盈淚的眼,看似呆愣,但看人時卻獨具一種“狠”——他定定地望著我們,好像我們再搖頭他就會剝我們的皮。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隨后朋友也點了頭,并大聲承認他就是阿華。
接下來的一切順水推舟,他樂得孩子般一蹦三尺高,嘴里說著讓人不懂的話,興奮讓他的笑聲止都止不住,而那串晶亮的涎水不合時宜地掉落……人群里有人說,趕緊打電話告訴劉老師,他父親在這里找到了。更有人趕緊補充,劉老師的父親之前也在教育一線,是桃李滿天下的名師,如今患上老年癡呆癥有些日子了,不認人還亂認人,經常往外跑,可把劉老師愁壞了忙壞了。
話音剛落,邊擦汗邊呼呼喘氣的劉老師就趕到了。劉老師語無倫次地也道歉也致謝,最后說:父親癡呆的樣子,“ 真讓我始料未及。想當年我母親走得早,父親拉扯我們兄弟姊妹四個,又當爹又當娘,還年年是教育一線的先進——他要強啊,但老了卻患上了老年癡呆癥,誰會想到他變成這個樣子啊……”“理解,我理解。”朋友說著,望望綴滿星星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重重地握了握劉老師的手,人到中年“啊,上有老下有小,不頂天立地,讓老父親依靠誰啊!再說他們奮斗一輩子了,讓他們對世界留個念想,對咱們留個念想,接受他們熱愛他們,也是咱們該做的。”
當劉老師牽起父親的手,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也散開了,種子一般灑落在校園的小路上。我和劉老師、朋友還有那位父親并排往前走。昏黃的路燈從頭頂射下,陣陣晚風撩著樹葉嘩嘩作響,一定是粉色的瀑布一樣爆開的薔薇,讓老人興奮起來;一定是潮潤的夏風,讓他想起了什么。我攙扶著老人,他很享受似的一再向我靠近,并一直那一種孩子般澄明的目光望著我,讓我恍然想起了我的父親。
衰老是一塊骯臟的抹布,但骯臟不到一定程度不會讓你閉眼。這兩年父親老得厲害:身形日漸佝僂、耳朵偶有失鳴、說話語無倫次、記憶顛三倒四……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時時準備回到童年,總拿些天真的老掉牙的事情讓你夸贊,你要不夸他會任性地委屈地掉眼淚、不理你……“妹妹,來家坐坐。劉老師的父親”突然開口對我說。
——我一抬頭,原來劉老師的家到了,我們該告別了。劉老師拉著父親的手邁入門檻,老人一直朝我回頭,并一次比一次大聲地吵嚷:“妹妹,來家坐坐。”
劉老師拗不過,讓我們進了門。但我們進了門他就后悔了,一個勁兒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搓著膝蓋不好意思抬頭:你看,“ 這幾年為了給父親看病,家里寒磣得很,連件新家具都沒有,用的都是二手貨,讓你們笑話了。”
我們說:笑話啥?“ 家有一老,就是一寶。咱們都一樣,誰沒有老啊,誰老了也希望兒女孝順,你做得很好。”
從劉老師家出來,走到婆娑的樹影中。但我和朋友卻再不敢提關于“父親”的話題,但父親的樣子顯然已嵌入我們的生命,今夜將牢牢占據我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