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汝良
隨著年齡增長,很多記憶隨之淡化,但有一些東西,卻被深深地鐫刻在腦海里,無論歲月過去多久,魂牽夢繞,縈繞于心。
兒時記憶里,冬閑季節的農村,男人們圍在一起打撲克、玩麻將、喝酒猜拳,女人們則湊在一起拉呱納鞋底,以打發漫長的冬季。然而,此時卻是我家最為忙碌的時節——為了生計,父親利用冬閑季節做鞭炮生意。記憶里,家里有一間鞭炮作坊,父親曾在那里度過了十幾個冬天,也是那間小作坊,陪伴我走過童年、少年時代。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對它的印象卻仿如昨日,清晰如初。
油燈光下夜裁紙
入冬以后,每天父親趕著毛驢車,走街串巷收廢紙,晚上會拉回滿滿一車。母親帶著姐姐和我則把父親買回來的紙展平,按紙張的類型、大小分類堆放。吃過晚飯,當我們進入夢鄉后,父親會拿出一把鋼尺與鋒利的鐮刀,在昏暗的油燈下,根據計算好的尺寸把紙切成長條,母親則把切好的紙條一摞摞搬到鞭炮作坊里,擺放整齊。
父親的鞭炮作坊搭設在院子的東南角,面積不大,擺設簡單,一張木板床、一只搓子,一個煤球爐子,還有一張陳舊的八仙桌,上面放著一臺收音機,一只茶杯和一把暖瓶,再無其他的物品。搓子是作坊里最主要的工具,用棗木制作,用一根椽木通過螺絲固定在房梁上,椽木下方固定搓子,搓子的底面為弧形,能前后運動。搓子下邊固定一塊木板,椽木的長短、木板的高低根據使用人的身高、舒適程度來確定。
兒時記憶里,木板床上永遠是堆積如山裁好了的紙張,那臺破舊的收音機整天響著,父親也不管播放的是什么內容,只是用它作個伴。
那個時期的鞭炮,品種單一,記憶里只有三種:一種是“兩響”,俗稱“炮仗”、“二踢腳”;一種是“火鞭”;再就是“花藥”,也就是現在禮花的前身。
以上三種鞭炮的制作流程略有不同,但基本上都分為三大步:筒身、火藥和引線制作。以兩響為例,制作過程有30多道工序,主要包括筒身、火藥、引線制作,砸節子,穿眼過節,裝藥,撥底子,繒頭等。
記憶里,這三種鞭炮父親都做,但做的最多、最主要的是“兩響”。“兩響”的紙張分三類,內筒紙,夾紙,外筒紙。其中內筒紙和外筒紙是用結實上好的牛皮紙,夾紙用的是下腳料、報紙或者書本紙張。父親搟筒的技術嫻熟,成筒外觀協調統一、整齊堅實,正常情況下,一天搟5個墩(每墩102個)。
燒炭熬硝制火藥
筒身做好之后,下一道工序就是配制火藥、膠泥和引線(俗稱芯子、炮捻子)。
火藥分黑藥和白藥兩種。黑藥的主要材料是木炭、火硝、硫磺。木炭是父親自己燒制的,原料是棉柴稈等。燒木炭要找一塊空地挖一個上細下粗壇子狀的坑,將棉柴稈等點燃,燒至五成透,然后將帶著火的稈推到坑里,罩上一口大鍋。悶上五天,挖出來用篩子過一遍,將灰篩出去,剩下的就是木炭。火硝多數是買來的,也可以自己制,原料就是鹽堿地里的堿土,或者是土墻、土坯房子掉落下來的老土。
記憶里,每年的那個時候,放學后,姐姐帶著我拿著化肥袋子、掃帚和簸箕,滿村子里轉,收集土墻、土坯房子掉下來的老土,堆放在院子里用來熬煮提煉火硝。成品的火硝是塊狀的,放在鍋里加水熬煮,化開后用水舀子舀出上面漂浮的雜質,再加上木炭,用特制的木锨攪拌。等木炭把水吸凈,將混合料倒出來,曬干后再根據配方加入硫磺,放在石磨上碾成粉狀,黑藥就配制成了。
這個時候配制出來的藥是濕的,需烘干后才能用,傳統安全的做法是晾曬,但如果天氣不好,只能采用非常規的辦法,在鍋里炒或者攤在土坑上烘干,但是這樣做相當危險,極易發生意外。
白藥的配制過程相對簡單,原料也單一,主要有兩種:火硝和銀粉,但危險性也最大。記憶里,每次父親配制白藥,將自己關在一間獨立的小屋內,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屋里沒有任何鐵制的東西,
哪怕是一根鐵釘或者一小節鐵絲。白藥不易存放,基本上是現用現配制,剩下的找一
個空曠沒人的場地銷毀,主要是為了安全。
環環工序顯手藝
膠泥是煙花爆竹制作中不可缺少的材料。挖回來的膠泥,首先要打碎,然后放在鍋里炒,炒干后再放在石磨上碾,碾后過篩子。篩選過的很小的顆粒,用在兩響的“砸節子”工序中,完全的粉沫狀膠泥土,用在“封頂”工序上。
引線(也叫芯子、炮捻子)的制作要精細的多,1990年以前,引線是父親自己做的,引線紙是用薄而柔的宣紙,引線以棉線為主,以增加可燃性。父親先用刀片把引線紙割成長紙條,然后將其展開,一端固定,用一根鐵棍沾上黑藥,手一抖,鐵棍上的黑藥就會落在紙上,形成一條黑色的長條。手一搓,一根引線就成形了。之后,父親還要用手沾上漿糊,在引線上一捋,把引線一根根排放在庭院里晾干。這種引線叫做紙芯子,有很多的缺點,引燃后燃燒的速度不好控制,而且容易斷火,因此1990年以后,基本上被淘汰了,取而代之是買來的成品,也就是導火線,俗稱線芯子,最大的特點就是引燃后速度均勻,不易斷火,安全可靠。
接下來的幾十道工序雖然簡單,但是一環扣一環。
先是“砸節子”,之后是裝藥。先裝下部的黑藥,裝好了之后撥底子——將炮筒底部的紙一層一層用錐子撥下來擠在一起,作用是將底藥封住。撥底子是個技術活,用力過大容易炸筒,升不了空,用力過小了升空很低。撥出來的底花質量會反映出制作人的手藝精湛程度。
記憶里,父親下刀的力度均勻,撥出來的底花漂亮、精致,堪稱一絕。這道工序基本上由父親去做,偶爾母親也幫忙,稍大后我也幫著做。撥完底子,余下的就是裝上部的白藥,用粉沫裝的膠泥土封底,然后繒頭。最后的工序是打眼安芯子,在筒身上扎眼,然后安上芯子,一個完整的“兩響”就做出來了。
“火鞭”的工序相對簡單很多,搟筒、制藥、砸節子的工序一樣,砸完節子,將空筒一墩墩捆好,然后底朝上放在地面上,裝入火藥,再裝上適量的粉沫狀膠泥土,最后用底座擠一下,封住底,一個“火鞭”就做成了。這個時候的“火鞭”是單個的,還要用棉線將單個獨立的“火鞭”編成一掛。花藥的配制程序與黑藥相似,所不同的就是木炭、火硝、硫磺的比例,再摻入適量的銅粉或者鐵粉,銅粉噴出來的是藍火花,鐵粉噴出來的是紅火花。
辛苦銷售奔波忙
鞭炮制作完成之后,如何盡快銷出去就成了父親最為頭痛的事。銷鞭炮主要有兩個途徑:一是親戚朋友幫忙推銷,二是趕集賣。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不富裕,鞭炮的銷路并不好。一家人最愁的就是臨近年關,送出去的鞭炮再被親戚們原封不動地送回來。趕集銷賣更麻煩,炮仗市人多、危險,牲口聽見爆炸聲就會受驚,賣的同時還要看好毛驢。母親曾給我講過趕集賣鞭炮的一段難忘經歷,1986年臘月廿六,她與父親套著驢車,拉了一車鞭炮趕陵縣滋鎮大集。臨近中午時分,相鄰賣家的一車鞭炮被炸筒的兩響引燃了,頓時爆炸聲震耳欲聾,人群像炸了鍋一樣四處逃散。父親與母親趕緊護好自家的鞭炮,慌亂中套好驢車,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跑到安全位置后,才發現裝有賣了半天鞭炮錢的黑提兜子不見了,母親清楚地記得,那個黑提兜子里裝有150塊錢。在那個年代,這無疑是個很大的數字。
關于賣鞭炮,印象深的記憶還有兩次。1991年冬,父親將一部分鞭炮送到陵縣于集姑夫所在的供銷社,讓他幫忙代銷。臘月廿八,姑夫捎信給父親,供銷社里的鞭炮有一部分沒有賣出去,父親決定拿回來。臘月廿九,父親趕劉泮集,到家天已經黑了,毛驢累得直喘粗氣,剛出生不久的小毛驢見到媽媽回來,格外親切,緊貼著母驢不肯離開。父親不忍心再趕驢車去于集,決定由我和他各騎一輛自行車去。從家到于集接近20公里的路程,到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多鐘。顧不上喝一口水,我與父親各自將滿滿一袋子鞭炮捆在自行車后座上,匆忙往回趕。那個夜晚很冷,漆黑一片,只聽見西北風的怒吼聲與附近村莊傳出來的噼里啪啦鞭炮聲。馱著近七八十斤重的危險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寒夜里行走,困難可想而知。父親與我基本上是推著車子,憑著感覺摸黑往前走。記不清一路上我幾次摔倒,也記不起一路上幾次把自行車推到路邊的溝里,只是清晰地記得,我們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胡亂扒下幾口飯,顧不得脫衣服躺在了炕上。
記憶里,1993年莊稼收成好,鞭炮的行情也不錯。臘月廿九晚上,父親盤點了一下,所有的貨全銷出去了,資金也基本回籠,父親日漸蒼老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母親特意炒了幾個菜,一家人輕松地吃了一頓難得的消停飯。晚飯后,父親去他的作坊里看了看,回來對我們說,作坊里還剩下一些紙和火藥,如果加加班可以再做出一些兩響,第二天大年三十趕小魏家集,運氣好了可以換回來個好年節。忙碌了一個冬天,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氣,我們姐弟幾個對父親的決定很是抵觸但又不敢多言。于是,那一夜,父親搟筒,姐姐砸節子,我裝底藥撥底子,母親裝白藥、封頂、繒頭,弟弟扎眼,奶奶安芯子,一家人忙碌了一夜。簡單吃過早飯,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去趕集,為了盡快脫手,平時賣三毛錢一個的兩響賣兩毛五一個,不到一個小時全部脫手。父親用賣鞭炮的100塊錢,割了15斤豬肉,買了一堆水果和糕點。印象里,那年的除夕特別豐盛,水果、糕點可以敞開吃,但我們也知道,那個豐盛、難忘、幸福的除夕夜,是父親帶領一家人忙碌了一夜換來的。
與以前相比,現在的鞭炮已完全不同,不僅制作工藝更為復雜、精湛、安全,而且樣式眾多。加工鞭炮的利潤相當豐厚,但更是一個高風險行業。1998年以后,政府嚴禁私自制作鞭炮,這一行業也就漸漸地在民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