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一個又一個村莊,就像上帝信手撒下的一顆顆谷粒,在溫厚的泥土上生根發芽,在雨水豐沛的日子里瘋長。
白天,那一片綠樹濃蔭的地方就是村莊,鳥鳴唧唧的地方就是村莊;晚上,螢火閃爍的地方就是村莊,雞鳴犬吠的地方就是村莊。村莊就是生長民謠和夢囈的地方。村莊的名字就是村莊的商標。出門做客,只要你說出你屬于哪個村莊,馬上有人向你打聽村莊里的某一個人。話題被激活,無論這個人是在世的,還是作古的,都會讓你覺得人與人之間又多了幾分溫暖和親近。
村莊就是村莊,沒有誰能代表這個永恒的部落。
村莊又是一個超時空的劇場,自導自演著她的千古滄桑。從土炕上傳來的第一聲嬰啼登場,到村外黃土毫無商量地隆起一個墳包宣告退場,每一個生命是看客,也是演員。
村里人是村莊的孩子,盡管他們詛咒過自己的村莊,但是絕對不允許別人褻瀆他們的村莊,絕對不允許別人向他們的村莊抹黑,這是約定俗成的宗教。“家丑不外揚”,村莊有村莊自己的道德。
村莊里的一棟棟房子就像一個個鴿子籠,無論你飛出多遠,村莊永遠用籍貫牽引著你。你就是看不起村莊也沒有關系,因為村莊最了解你,你是光著屁股在村莊的懷抱里長大的,你一出生,土炕就為你烙上了村莊的印記。
葉落歸根,根是什么?當你像樹葉子一樣,在某個秋天的深處從枝頭戀戀不舍地飄零而下,村莊的那一捧黃土就像迎接你出生時一樣接納著你。老街的泥巴路,彎曲的小巷,都在承載著連綿不斷的過往生靈。你成了將軍,成了大款,縱橫天下,衣錦還鄉,也別在老街上擺你的臭架子。村莊會用白齒紅唇為你旌表,村莊會用俚語閑談為你立傳。村莊是渺小的,但村莊的胸懷永遠都是博大的。你背棄了村莊的諾言,村莊也不會和你一般見識。你到村口的水井去汲一桶依然清澈的、養育過你的乳汁吧,她會告訴你,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永遠都是她的孩子。
村莊總是和泥土、和五谷糾纏在一起,那是村莊的魂;村莊總是和炊煙、和農具交織在一起,那是村莊曾經的符號。黃土街上充溢著粥香和農具交響曲,土地廟旁氤氳著罵街的聲音和牛糞的氣息。東家娶媳,西家嫁女,這家出喪,那家添丁,每天都有一串串的瑣事要發生。無論是那溝壑縱橫的臉膛,肩背鋤杖吞吐著旱煙的漢子們,還是那一個個包著花頭巾忙著喂雞喂鴨,或在大街上就撩起衣襟袒露白白的腹部和乳房,給娃子喂奶的村婦們,都知道這一切對于村莊來說,都是平常而天大的事情。比如逃婚和私奔,比如盜竊和私通,村莊好像一直都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沉默著。這不是小村的麻木,更像哲人的默許。村莊還有什么說的呢?只求在糧碩棉豐的年份,請來一個草臺子戲班,鑼鼓鏗鏘地唱上幾天幾夜,村莊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滿足了。
村莊又代表一種文化,一種風景。通向國道的那一條路打破了男耕女織,村莊的心就變野了。轆轤、牛車和炊煙遠逝,村莊的頭頂上冒出了數不清的網線,村莊的心被鍵盤和鼠標點擊得心花怒放,年輕起來。
村莊用五谷的醇香,把365個日子滋養得厚重而豐沛。如今,鋼筋水泥入侵村莊;如今,汽笛電器蠱惑村莊,在膨脹中發福的村莊感覺著失去了什么。望著那拔掉禾苗建起來的新院落,一個比著一個高大,一個比著一個亮麗,村莊說不出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