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江清澈,修長,深深淺淺,流水跳下巖石,形成的深潭藍幽幽的,煮起的白泡子沸騰。一切都是藍色的,純凈的。青竹江兩岸的村莊更是如此。當中,就有我的村莊。
放牛那些年,看見青竹江水慢吞吞流淌,我一個人是不敢在江邊待的。黃牛在青竹江岸邊的草地上吃草,我總是邀約幾個小李伙伴,在沙地上抓石子玩。黃牛汀很聰明,見我們小伙伴在玩著,它們就會跑進沙地莊稼地里偷吃莊稼。等江面上撐筏子的人大聲吆喝“嘿——牛吃莊稼了”,我們就會一躍而起,用飛石趕出莊稼地里的黃牛。有孩子不怕筏子客,大聲對江面的筏子客吼:“喊啥呢。”說完,又唱起罵筏子客的兒歌:“筏子客,灘上歇,那邊灣灣里去不得。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沉底;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爛……”我怕筏子客,不敢開腔唱,感覺他們會像土匪一樣靠岸,跳下來把我抱上筏子拉走,我就再也回不到青竹江畔。
但我又非常喜歡這樣的江畔。出太陽的時候,看得見水里的白片子魚,它們在灘口的浪花里跳躍。那停在水面石包上的水鳥,嬌小,羽毛翠綠,貼著水面飛翔簡直像個精靈,站在岸邊石包上又像一個隱者。夏天的時候,我們可以仰面睡在石包上,看蔚藍的天空,也看江面那些筏子客脫光身子洗澡。我與夏天的江水感覺最近,有時候大起膽子把腳伸進水里,還會引來一群群小魚,它們爭搶著用小嘴用身子觸碰腳丫子的感覺,讓人心里癢酥酥的。
村莊坐在江畔的山腰上,它跟青竹江的關系非常融洽,作為江水的背景,與這條江融為一體。江水靜而美的氣質,以及日夜奔流的精神,也直接影響著這個村莊。于是,順水而居的我們,淳厚,質樸。我們打量江水,我們欣賞江水,我們依戀江水。 好像是突然間,青竹江水一下子渾濁起來。岸邊全民淘金的場景,成了青竹江的另一道風景。河壩里人山人海,機器轟隆,根本聽不到江水流淌的聲音。金門、搖篼、耙子、金錘、金盆等淘金工具被搬到江畔,更有抽水機、挖掘機開到江畔。河道被迫改道。人們見面說話,全得說淘金行話,“水”要說灰,“燈”要說是紅,“吃飯”要說成造粉子。村里的喬大爺坐在江畔,抽著旱煙罵:“一群龜兒子,這是造祖宗的孽。”這時的青竹江日夜渾濁,沙地被占,砂石裸露,岸邊的青草地被覆蓋。水鳥不見了,它貼著水面飛的影子也不見了。
開始還是青竹江畔,后來江畔的田地也成了淘金的地方,再后來,挨著江畔的樹林說是有一條金線,也用挖掘機推倒樹木,開槽子進去了。淘金改變了江水的秩序,改變了江畔的場景,改變了人們對江水的依戀。我離開青竹江畔的時候,淘金還在繼續……
離開不是忘記,我永遠記得青竹江的清澈,也永遠記得青竹江的渾濁。 那天,突然接到喬大爺的電話。他邀我回青竹江畔,他在電話里說:“青竹江變了,變了呢。”我疑惑。變了,是變得更加渾濁了嗎?回到青竹江畔,我這才看到,江面變得比原來開闊了,裸露在水面的卵石干凈純粹;沿江的一條自行車道隨著江水蜿蜒而上,花花綠綠的自行車穿行其間。我好像是從夢中醒來,又看見了原來的青竹江,又聽見了青竹江的水聲。江面的水鳥回來了,好像還是先前那一只,停在岸邊石包上像個隱者,貼著水面飛翔像個精靈,尖尖的嘴巴,靈動的小眼睛像要說話。村莊還在山腰里,寬闊的公路修到家家戶戶,一棟棟小洋樓前是花果飄香的庭院。喬大爺迎上來,笑呵呵地說:“怎么樣,青竹江畔變了吧。”我激動地直點頭,疑惑地問:“村里不淘金了?” 喬大爺爽朗地笑著說:“早不淘金了,多虧這幾年的啥子生態修復。” “大爺也知道生態修復啊。”
“這是為子孫造福,我咋不知道。淘金淘不了一輩子,這綠水青山才是一輩子的事。”
我說:“一夜破壞,十年修復啊。” 喬大爺點點頭說:“這青竹江淘金淘了兩三年,卻用了五六年時間來恢復。”
江浪一個接一個打過來,發出低低的拍打聲。青竹江靜靜流淌著。村莊在江霧襯托下顯得更加安靜,江水的流淌聲是村莊天然的背景音樂。
天漸漸黑了,喬大爺說要給我一個驚喜。他邀我坐上電動小船,小船慢慢行進在暗淡的天色中,然后他拿出釣魚竿插在船頭,仰面躺在船里,看星星月亮。喬大爺說:“村里不淘金了,生態好了,搞起了鄉村旅游。家家比淘金還來錢呢。”我看著江邊的村莊,像個孩子一樣安安靜靜的。我還看見夜空中的星星,一顆一顆在閃爍。魚上鉤了,喬大爺拉上來一條大魚,說是白片子。然后,喬大爺開動小船上岸,對我說:“知道你好久沒有吃青竹江水煮青竹江魚了,解解饞吧。”我激動得要掉淚,突然感覺這夜就像一鍋熬好的魚湯,陣陣飄香。□李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