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書峰
在家鄉的魯西北小鎮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要念書,先練字。于是,每一個小鎮上都會有一兩位老先生成為孩子們的書法啟蒙老師,他們的字雖稱不上名家大師,但絕對是舊學堂里苦練過的。劉爺爺就是我童年的書法老師。
記憶中的劉爺爺身材瘦小,精神矍鑠,一張紅潤的臉膛,一縷銀白的長須,一身整潔的中式褂褲,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飽經滄桑的80多歲的老人。
在劉爺爺家練字的孩子很多。平日,我們一進門,鞠躬道一聲“爺爺好”后,就乖乖地坐在桌前練字。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既大又沉的磚雕硯臺,旁邊躺著一段粗粗的墨,墨水照例是自己研磨,孩子們怕手酸,就訂了值日表,輪流工作。
練字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每天有兩大張的字要寫,或描或臨,都得一絲不茍,容不得半點偷懶。有時候寫得胳膊發酸了,偷偷瞥一眼劉爺爺,見他正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吸著他的旱煙袋,便心生僥幸,稍稍把手腕放松一下。可是,往往沒過一會兒,爺爺就會走到你背后,不聲不響猛地把筆一抽。于是,滿手墨汁,只能暗暗心虛,不敢懈怠了。不過,如果練好了拿給爺爺披閱時,看到爺爺滿意的笑容和字上一個兩個的紅圈圈,那時,胳膊再酸,也是值得的。
爺爺的小院里種滿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練字之余,在里面嘰嘰喳喳的當然是一幫小孩,爺爺會笑瞇瞇地捧著旱煙袋看著我們。最開心的是初夏,當院子里的兩株洋槐開花的時候,滿院清香,爺爺會摘下一串串含苞的花朵,掛在我們的胸前。這樣,淡淡的香味就飄進我們的書屋,飄進家里。
童年時的春節是最值得期待的,練字的那段日子更是如此,因為每到年前,爺爺都會寫上很多很多的春聯,而這個時候,看爺爺寫字就是一種享受。大硯臺里盛滿了我們研好的濃墨,由于加了醋,泛起熒熒的光澤。爺爺手提一支斗筆,蘸上濃濃的墨汁,然后瀟灑地一揮而就,就像他每天清晨打太極拳那般自如。爺爺的春聯要送好多人家,鄰居、朋友,還有我們這些孩子,可唯獨沒有親友可送。聽大人們說,爺爺的妻子老早就離開了人世,唯一的兒子也已經先爺爺而去。早年的親戚,也在顛沛流離中失去了音訊。每年的春節,爺爺都是一個人過的,他婉拒了孩子們邀他到家過年的好意,獨自一個人在漫天的鞭炮聲中守歲。
爺爺愛寫字,愛花草,愛孩子,也愛酒。每天兩頓酒是他不變的規矩,一碟花生,一盤豆腐皮,再加上兩盅白酒,爺爺可以享受上一個下午。對著墻上的卷軸和滿院的花草,他喝得慢條斯理,津津有味。我們的父母都知道爺爺的愛好,端午、中秋、重陽、春節,總忘不了讓我們捎去兩瓶酒,每每這時,爺爺總是呵呵笑著,摸摸我們的頭。
六年的時間過得很快,中學的課程之緊張,已容不得我們用太多的工夫練字,于是,我們一一告別了爺爺。去練字的最后一天,爺爺對我們說:“你們恐怕是最后一批了。老嘍,怕是沒精力了!”那時,我才發覺,爺爺已經88歲了。臨走的時候,爺爺送了我們好多字帖,還叮囑我們:“練字是一門長功夫的功課,有空的時候一定要寫寫。”我們只是點了點頭,然后鞠了最后一個躬。
后來,逢年過節,我們還是會去看爺爺,那時爺爺會很開心地笑,然后照例是我們研墨、鋪紙,爺爺為我們每人寫一副對聯。只是,爺爺的背一年比一年彎,手也一年比一年抖了。院里的洋槐樹越長越高,可是樹下已沒有嬉鬧的孩子;槐花還是一茬茬熱鬧地開,但看花的人只有爺爺一個。至今,我的抽屜里還保存著爺爺送給我的最后一張條幅:“任重而道遠,士不可不弘毅也”,那是他在我初三暑假時寫的,字已經明顯沒有以前的蒼勁有力,甚至有些微微地抖動了。
再后來,我們都去了縣城念高中,再也沒有時間去看望爺爺。直到高一暑假回來,媽媽告訴我,爺爺去世了。我輕輕點了一下頭,沒有悲痛,沒有淚水,只是覺得心底的某個角落莫名地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