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芳
大雪節氣在望,我渴望看到雪的樣子。院子里那株月季的臉還依舊明艷,盡管腰身不再那么蔥蘢,下過了幾場秋雨,也看不出她有感傷,我忽然想到她可能是位好性情的上仙,投胎花神來人世歷劫,感知紅塵的冷暖,也許她也在等待一場雪的盛宴歡送她離去,如果這是個無雪的冬天,她只能帶走這一世的遺憾。
這冬日的夜晚,坐在鋼筋混凝土的房子里,溫暖如春,綠蘿瘋長著身姿,宣泄著綠,在嘲笑冬的軟弱和萎靡,新開的幾朵菊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讓你恍若隔世。
在這樣的季節里,我常常想起兒時的冬日夜晚,吃過了晚飯,四世同堂圍坐在爐火旁的情景。我九十多歲的老奶奶坐在藤椅上每天講著她的舊日時光,她張嘴就說她年輕的時候坐在自家的門樓上打更的故事。那個時候家鄉愛鬧土匪,我老爺爺膽子小,晚上不敢出門,她怕長工們不上心,晚上就親自和他們一起看家護院。講著講著就睡著了,我娘親小聲地喚她去休息,她醒了繼續講,講她出嫁時是多么的排場,講她是如何疼愛二房的孩子們,講她來鬼子的時候是如何帶領全家女眷參加婦救會。她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如若是現在,她肯定是位卓有成就的女強人。
我爺爺愛聽《鍘美案》,我老奶奶講完了,他就打開收音機瞇起眼睛聽得津津有味,手指還和著節奏在椅子上敲著,我們纏著奶奶講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還是不肯睡覺。奶奶想著她的針線活,最后糊弄我們說:“三貓六個眼來了,我去打她們,你們蓋好被子?!蔽覀冋鎳樀勉@進被窩不敢說話,一會兒就睡著了。
娘親是睡的最晚的一個,她一邊等待著在縣城上小夜班的爸爸回家,一邊納著鞋底給我們在爐子上烤地瓜干和花生,夜里醒來屋子里飄滿了香甜的地瓜干的味道,我惺忪著眼睛摸一塊放到嘴里,那種滿足感至今記憶猶新。
還有的時候,娘親在鐵鍋里放上沙子爆玉米花,我最愛吃那種沒有爆開的,雖然把稚嫩的小牙咯得生疼,但是比暴開的香脆,上學去抓一把放到兜里,在學校里餓了吃。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冬天我娘親會給我帶上她親手做的燒餅,就是在鐵鍋里鋪上一層薄薄的面糊,再在上面撒上自家地里種的芝麻,那種美味是現在的孩子們想像不到的。
記得有一年的冬天,奶奶給我用銅錢縫制的絲綢毽子被我踢到老棗樹上去了,我爬到棗樹上去拿毽子,不小心掉了下來,一只鞋還掛在了棗樹枝上——那是我娘親給我做的新鞋,讓我過年時穿的。我掉進了豬圈里,小豬崽嚇得滿圈亂竄,老黃狗汪汪地對著屋里狂叫,我老奶奶沒顧得戴上她鑲著玉的帽子就出來了,我娘親攙著她。看到我沒有大礙,只是一點皮外傷,娘親就開始罵我了,被她罵習慣了也就習以為常了,還借這個機會拿到她給我的兩塊桃酥。
老黃狗使勁地拍打著房門,早起的娘親給它開了門,它撒著歡地挨個舔著我們伸出的手。它的胡須上結滿了冰,身上也掛滿了雪花,我們飛快地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去踩雪,沒膝的雪噗嗤噗嗤地發出聲音,這是雪特定的音符,讓雪不再那么夢幻迷離。于是,雪在我們的手里就成了雪人,我把自己的小紅帽給雪人戴上,把姐姐的綠圍巾給雪人圍上,奶奶拿了兩個銅錢給雪人當眼睛,老黃狗好奇地沖著雪人一圈一圈地轉,不時用爪子抓一下,然后再撒著歡跑出去。那時的雪人能陪伴我們很長時間,雪一場一場地下,屋檐上的冰溜子還沒化完,新的一場雪又來了。
我家的院子很大,我爺爺在院子里種了很多榆樹,雪后的榆樹像是掛滿了奶奶的棉花,在陽光下刺目的白,一樹一樹的花開更像天庭的玉樹瓊花,點綴著貧瘠的冬,豐盈著我童年的院落,厚重著我人生的記憶。
那年冬天下了很多場雪,那個冬天很快樂很快樂!如若可能,我愿把自己封存進那年的冬那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