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猩紅的光射進(jìn)央金拉姆的眼睛,仿佛一把血劍穿透她的心臟,森冷地洇透她的身子,“啊”的一聲,她仿佛墜入血泊一般,戰(zhàn)栗起來。
“讓我握住你的手!”馮醫(yī)生緊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這件事情的確讓你非常痛苦,每個遇難的孩子都會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對吧?告訴你,我能夠體會得到。” 她疑心自己去了天堂,疑心這是天使的聲音——但這分明不是,而是人間的病房!四周一片潔白,馮醫(yī)生就是挽救她的天使,在一片恍白之中,她突然迷失了方向,嘴向腮邊一咧,哭了。他拍著她的手背說,“哭吧,都哭出來吧!”他緊緊地握住這飄搖的顫抖,不讓生命痛苦地飛逝。
望著窗口那縷猩紅,他又何曾不懼怕這血紅呢?早在兩年前的汶川地震中,他的父母、妻子、女兒都遇難了。他連他們的尸首都看不見!他望著倒塌的房屋,突現(xiàn)的大湖,凸起的山坡,無處找尋他的故鄉(xiāng)!到處都是殘斷的頭顱和手臂,到處都是饑餓和嚎啕,他想飛向天堂,像鳥兒一樣湮滅。
黑暗中,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問自己,你就這樣去了嗎?明明跺一下腳還有塵埃,還有那么多的眼睛看你,你就能視而不見嗎?你怎么能夠縮起雙手,消逝一切呢? 他談不上新生,在粗礪的生活中,他接診過很多地震病人,像央金拉姆這樣失去了丈夫和三個孩子的孕婦,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讓我握住你的手!”這天使的聲音,又一次飄來,央金拉姆喊,“扎西尼瑪沒有死!我們的三個孩子也沒有死!剛才我還夢到他們騎馬奔跑在草原上!好心的馮醫(yī)生,你倒是告訴我呀,我聽到他們的聲音了,他們沒有死,他們和我腹中的胎兒一起活著!我還聽見扎西尼瑪唱歌呢!”“是。只要你堅強地活著,他們永遠(yuǎn)都不會死!”他感覺這句話,即是說給她的,也是說給自己的,他極小心地為她擦去眼淚,她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在他的耳邊唱起了她夢中的歌:那里有風(fēng)雪的呼號/那里有山脈的奔跑/在黃河源頭蒼莽的地貌上/經(jīng)幡和太陽一起照耀/扎西尼瑪和我穿著美麗的藏袍/懷里揣著我們的羊羔羔/雪山和雄鷹,你們要告訴我/我到哪里去尋找!
歌聲催紅了他的眼圈兒,他一仰頭,又讓眼淚流回了心底,事實上,他是喜極而泣。他心里的一塊堅冰隨著她的歌聲正在消融,她終于能夠說話了!初到醫(yī)院的時候,她情緒不穩(wěn),不清醒,沉默,也不吃飯,不睡覺,別人一提“地震”兩字,身子就會哆嗦起來,嘴角也抽搐不停,但今天她說話了!而她第一次說話就是和馮醫(yī)生說的!護(hù)士們聽到歌聲,也都涌過來,大家說:“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要活下來呀!”大家為她端來藏餐,她居然吃了一小碗兒!
第五天的黃昏,病房外走來了央金拉姆的侄子和她的旺姆大嬸,她沖他們展露出鮮花般美麗的笑容,躺在病床上的她,大大地張開臂膀——擁抱了她的親人! 旺姆大嬸撫摸著她的腹部說,“好孩子,你仍然這么美!好孩子,讓我握住你的手,你看肚子里明明是一個小太陽呀,我們可都盼著這通紅的太陽升起在草原上啊,你可一定要為我們生下他呀!”她笑著握住旺姆大嬸的手,說:“大嬸相信我,我一定會生下這個小太陽的,我也一定會穿著最美麗的藏袍,抱著我的寶貝,站在你面前!”
站在親人后面的馮醫(yī)生,輕輕地一笑,這重生和死亡的歷程是一樣的啊。他明媚的笑被央金拉姆捕捉到了,她沖著他說:“你笑什么嘛,笑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不許你馮醫(yī)生笑了!”
霞光歡跳著涌進(jìn)病房,紅艷艷的,像生命的曙光,他緊抿著嘴唇,眼里的笑意仍然遮不住,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猛然想起了心中回蕩過千萬次的話,讓我握住你的手!假如馮翔在面前,我一定也會伸出雙手說出這句話,緊緊地拉住他,不讓自己死,也不讓他死。□鐘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