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運動席卷全國的年代,我們的小村自然也不能幸免,而且被一些人搞得有聲有色,這其中印象最深,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就是對“四類分子”的批斗。
??? 說是“四類分子”,但村子小,要想湊齊不是一件容易事。村里自古沒出過地主,富農勉強找到一戶,反革命分子即使拿著放大鏡照過幾遍還是尋不出,最后就只剩下右派分子和壞分子。右派好找,蓋凡在大躍進期間發表過不滿言論的,只要有人揭發,立馬打成右派。而壞分子卻是頗費了一番躊躇,最后確定把村上兩個被認為是最聰明的人定為“四類分子”。
??? 這兩人一個在天津銀行當過職員,上過幾年學。一個在天津布店當過學徒,字認不多少,但打得一手好算盤,村里人都說他會 “袖里吞金”。兩人算是村里的知識分子,見過大世面的,比那些一輩子沒出過村的人見識長很多,兩人也愿意為村里的人出謀劃策。在家的時候,村上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也愿意請他們出面調解,兩人都有著挺好的人緣。
??? 其實兩家的日子過得也只是一般偏上,收入勉強夠一家人的年吃年穿,少有贏余,與別家不同的只是不用在地里下苦力。在那樣的形勢下,即使他們從來沒做過什么惡事,也從來沒得罪過哪一個,但是壞分子的宿命卻是無法逃脫的,容不得你辯解伸張,一夜之間人生、家庭就被摧毀,被卷進漩渦了。兩人被揪出來批斗一番之后,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從此牢牢地戴在了頭上,而且一戴就是10多年。平時要接受社員的監督,不能亂說亂動,生產隊里的臟活累活,也都成了他們的“專利”,工分卻永遠也掙不到最高。
??? 作為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我不知道他們當時內心做過怎樣的掙扎,對人生、對命運有過怎樣的拷問,總之兩人一夜之間似乎一下子老了幾歲,腰也變得彎曲起來,見了誰都是一臉的卑微,有人從身邊走過,會馬上停下來,謙卑地打過招呼后,身子側轉,將路讓于別人,待別人走過后才邁著細碎的步子小心地走過,一臉的凄惶。
??? 在銀行做過職員的壞分子不但學問好,還寫得一手好字,真草隸篆無不精美,如果在今天一定是一個很有造詣的書法家,但在那時卻成了加深自身罪狀的證明。家中收藏的字畫書籍被全部燒掉,毛筆硯臺被砸爛,雖然后來還是經常被大隊叫去寫各種大字報,筆下的字跡仍是鐵鉤銀畫,蒼勁有力,但他那誠慌誠恐的樣子,看了讓人揪心。
??? 記憶中那時的冬天特別冷,雪下得多而且大,常常早晨一覺醒來,推門一看已是大雪封門,足有一尺多厚。村上街道的打掃自然都是倆人的事,每次下雪,他們都須早早地起來,將雪掃凈,等人們下地干活的時候,主要道路上已見不到積雪了。
??? 他們的任何一點不慎都可能為自己招來屈辱,任他們再怎么小心,也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不測之禍、不測之辱隨時會降臨到身上。有一年秋收時,生產隊的馬車拉高粱,中途遺落了幾穗,正好被其中一個發現,隨手撿起放在了背筐里,進村時被人看到,立即遭到民兵的一頓暴打,并將高粱串成串,掛在脖子上游斗,自已敲著鑼,走一步喊一句“我是偷盜分子”,那種對人格的侮辱,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 1976年,偉大領袖去世,舉國哀慟,不巧的是其中一名“四類分子”恰恰在晚上喝了兩盅酒,被人舉報到大隊。大隊干部一聽,階級斗爭的弦立時繃緊:在這個時候竟敢喝酒,不是對偉大領袖懷有刻骨仇恨是什么?這不是一般的酒,是慶賀酒,是反攻倒算的酒,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立即組織民兵抓人,連夜召開批斗大會,辦了一個多月的學習班,強迫徹底交待自己妄圖變天復辟的險惡用心,并不時招來一頓拳打腳踢。待到一個月后被放出來的時候,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 當時對 “四類分子”的鎮壓不但是身心上的,還誅連到自己的子女。兩家都有幾個兒子,而且都生得聰明帥氣,但受家庭影響,都找不上媳婦,成了老光棍。到文革結束,摘掉帽子,早已錯過了婚嫁年齡。前年,銀行職員的最后一個兒子死去,一家人就此斷了根。另一家只有小兒子娶了一個媳婦,腦子有毛病,生了一個傻兒子,如今也該成年了吧。
??? 歷史只是輕輕地拐了一個彎,而兩個家庭,就這樣輕易地毀掉了,每每與鄉人談起,都會唏噓不已。對于這種悲劇,除了感嘆他們生不逢時之外,人們沒有更好的解釋。在那樣的大背景下,無論他們為還是不為,掙扎還是妥協,都無法擺脫,這也許就是命運吧。只是,從內心祈愿上蒼,可憐天下眾生,讓這種悲劇少些再少些吧。
??? (作者系慶云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精神文明辦主任,書法家。 )
??? □劉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