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庭/文
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中說:我想人沒有不愛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子。對此我首肯心折、深有體會,我的心目中,炸丸子是平生飫甘饜肥的至愛,尤其母親做的炸丸子,那是天下最好的美食,終生難忘!
記得我六歲那年(1969年),家里正準備蓋房子,為招待幫工的鄉親們,母親便用積攢很久的油和面,奢侈地炸了一回丸子。母親把丸子炸好后,站在堂屋門口,雙手擎著裝有丸子的大海碗,神情莊重嚴肅,口中念念有詞。這是我家改善生活時的例行程序,母親數十年雷打不動。
母親說,莊稼人過日子,都仰仗神仙保佑呢,不“供養”哪行啊!儀式結束后,母親那次給我和二姐、小妹,每人分了一個丸子。大姐十四歲,大了,沒有給她。我驚訝于這美食的香酥,饞蟲正欲上喉頭,就難以為繼了。因為母親早已將那碗香噴噴的炸丸子,放在一個老舊的食盒里,藏匿起來了。
十歲的二姐,經不住誘惑,總不停地偷偷去掀食盒。那時候,正是“抓革命,促生產”的年月,大人們太忙,無暇照顧孩子。四歲的小妹,依然穿著沙土褲子,圍在炕上沒有自由。然而小妹不甘寂寞,總愿意擔負使命。
有一次,她終于發現了二姐的異常,便在炕上“大義滅親”——“娘啊,你瑞云(二姐名字)偷丸丸吃了! ”聽到小妹嘹亮的喊叫,二姐雙手攥著炸丸子,一溜煙跑出了大門外,領著我去遠遠的大街上享用了……細細想來,當時母親做的炸丸子,就是清一色的面糊,在油鍋里炸成的面團子,沒有任何調料。可年幼的我,總認為那是最好的食物,從嘴里一直香到心里,溫暖了清苦的童年時光。
1976年,帶著十四歲少年的夢,我去讀高中,學校不遠,就在離家六公里的滋鎮。那時,高中是兩年制,周一至周六上午,學生寄宿在校,周六下午回家拿干糧。課本不多,但書包很重,有牽掛、有叮嚀、有期望。母親說:“你要聽老師話,好好念,星期天給你炸丸子吃。 ”
于是,周日彌足珍貴的團聚里,除父親的諄諄教誨外,最幸福的感覺,莫過于大快朵頤地享用母親的炸丸子。
印象中母親自己不吃,總是笑吟吟的瞧著兒子貪婪的吃相。那情景銘刻在腦海里,永遠揮之不去。
恢復高考制度后,屢經考場拼搏,終究辜負父母期愿,名落孫山,我回家做了農民。當干活勞累饑餓難耐時,母親往往給我燴干糧吃。她說,這個快,省事!每當香噴噴的大碗端上桌時,發現里面總伴有母親放置很久的炸丸子。一陣“席卷殘云”后,干起活來立馬激情澎湃、熱血沸騰。平凡的鄉下日子,母親給了兒子我無限的幸福和力量。
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開始推行了包產到戶的責任制,尤其是棉花大豐收讓莊稼人不僅有了錢,也有了充足的食用油(棉籽油)。母親便時常給我們炸丸子吃。她不吃肉,依然炸的是素丸子,但包含的內容豐富了,蘿卜、白菜、韭菜、豆腐、碎藕丁……五彩紛呈。最好吃的,還是過年時的炸丸子,母親把曬干的茴香,用溫水泡開切碎,加上碎粉條兒、碎藕丁、蔥姜蒜、十香粉等,最終調成面糊炸制,丸子紅中帶金、軟硬適中,看上去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更別說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滿齒留香,堪稱人間無上美味!
就這樣,似水流年的光陰里,母親的炸丸子,從我夢想多多的童年,到韶華燦若的青春,一路飄香溫暖著我成長。 1993年母親走了,帶著對兒女的牽掛和疼愛,離我們而去。炸丸子,這種舌尖上的母愛,從此便定格在夢中,于我的生命旅途,山高水長,變成了永久的紀念。
如今年齡大了、閱歷豐富了,了解認知了丸子的形形色色:清汆丸子、四喜丸子、牛肉丸、魚丸、蝦丸、花枝丸、芝士丸……最后,始終堅定地認為,母親的炸丸子最好,就連梁實秋先生筆下的“炸丸子”,也難與母親的炸丸子相比。因為,它們畢竟出身酒店、飯館、小鋪,沒有自然的本真、生活的況味及人性的溫暖。
母親的炸丸子,濃香里洋溢著母愛,已深深融入了我的肉體和靈魂,幾十年來,經春歷夏,秋葉扶風,永遠在我的記憶中燦爛愉悅、搖曳生姿。“丸里乾坤誰人曉,笑煞人間堪美食。細品多日方悔悟,偶感得失寸心知。 ”啊,難忘母親的炸丸子!